“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望江楼上望江流,吸引文人墨客无数,登高畅怀、极目遐迩,纵然连日阴雨绵绵,亦不减丝毫热情。我仰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意兴阑珊地起身离开一室窒人的喧嚣、独倚花棱窗,脑中闪过的,却是温庭筠的《望江南》。
温庭筠的辞藻无疑是极其华丽绮艳的,可从未曾引起过我的共鸣,缘着所有于旁人而言伤感的离别,于我皆是无关痛痒,遑论思念之情!原本我以为是自己感情匮乏,而今再想来,仅仅是不够在乎……
抵达泰州时,梅雨季节淅淅沥沥地拉开帷幕,纵是我身上的油彩不易脱色,雨季赶路亦非上上之选,一行五人遂顺势留下。
沿路而来,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搜捕的迹象,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无措!
我垂目注视着中庭的芭蕉,潜心思忖起来,康熙若是肯放任我凭空消失,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根本不认为我是出逃!换而言之,有可能是四阿哥和十三故技重施,一面替我兜揽,一面私下寻找!
我一直没有问过十三,届时楚扬会以什么样的借口带我离开,不过四阿哥绝不会将我送回宫是毋庸置疑的——意味着我不经由康熙的准许而离开南巡队伍乃至宫闱,是四阿哥和十三一早预到的情形,至少,我不必担忧着他们寻不到我会无法交差……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愁罢还愁,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苦心孤诣,我终至抛开身上沉重的枷锁,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讽刺的是,望着一世风景的繁华婉约,意识到自己此刻最想要的,是某个人的怀抱!
不是没想过游山玩水一番,三峡的美景耳闻而不曾目睹;不是没想过暂时定居于江南之地,举家搬迁更是毫无瑕疵,可拉开距离,相思放两边,四阿哥或许存有的怨恨令我睡难安寝!
罢、罢、罢,逃不开,便不逃了吧……就时机而言,此刻距鼎丰居被封刚好半年,可谓再合适不过!
且不论我有半个脑袋的头发要留,回京后尚需静观其变、以免落人话柄,若是想不时得知四阿哥的消息,酒楼更是不二之选!
我缓步走下望江楼,心内不禁自嘲,处心积虑的逃离,换来的竟是费劲心机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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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起手指,隐在台面下轻轻叩击着,视线缓缓扫过眼前排排而站的秋容、曦儿、宝柱、福娃四人——坦白我的女儿身是一场我输不起的赌博,唯有始终瞒住,不过秋容自称孀居、我与她的相认、目的地是京城等等,前前后后必须串成一个完美无瑕的背景故事!曦儿一向乖巧,我不说,她不曾相问,可宝柱、福娃暗里问过秋容,她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淡然开口道:“如今既然……我的来历你们自需清楚,我姓张,名锦文,泰州本地人氏,我有一子一女,秋……颜是我的儿媳,她失散的小姑,就是我的女儿。”
宝柱瞥过秋容一眼,狐疑地打断道:“那为什么秋颜姐初时会不认识你?”我眉尖微挑,小子察觉得倒挺快!神色中露出一丝哀伤,沉声说:“十五年前,我去四川经商,苦熬至出人头地,随即赶往京城置办家产,想带着妻子儿女好好享受半生清福,可年初回来,方知家中近年变故连连,妻子相继去世,剩下的一个女儿不知所踪!我几经打听,才得知有个儿媳现居于崇明岛,我不知她是否同样怨我狠心如斯、一去十数年,才没有贸然相认……”
经我预先提点过的秋颜配合地“凄然”道:“老爷,您千万别这么说!夫人、少爷和小姐从来都没有怪过您,他们知道,您一心是想他们过上好日子……”我痛心疾首地拍案而起,激动不已地说:“纵然我腰缠万贯又如何?!夫人和振业已经……若非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爹,灵犀、灵犀不至于被那姓梁的富商逼婚,迫不得已离乡暂避,如今生死未卜、下落全无!”
秋容实在不是演戏的好材料,我唯有将注意力全体吸引过来。宝柱和福娃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同情了然的模样,我一时有些纳闷,旋即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他们想是“理解”到我老来孤苦无依、难怪有些愤世嫉俗!我不禁暗暗失笑,相比福娃,宝柱的确聪明得多,心性倒是一般的善良!可惜、可惜……
曦儿显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眼圈微红,柔声道:“老爷,您别担心,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可以像我一样,遇到一个好心人……”我苦笑一声,再次坐下,所谓的女儿,不过是我留给自己的退路,至于名字——我还是太过怀念,那人清淡的语调唤出甚至不是我真名的字眼,翎兮、翎兮……
室内静默半晌,秋容道:“以后的事你们都清楚了,小姐与我约定于崇明岛上相见,谁知我等来的却是手持家传信物的老爷……我本是少爷的奴婢,蒙少爷恩恤方入门为妻,原以为今生再无以为报,如今得以与老爷相遇,我自当一生尽心侍奉!”
秋容一早随着曦儿改口叫我老爷,反倒是我,秋容叫得太习惯了……
遇到曦儿的开沙岛恰位于崇明岛与而今身处的泰州之间,是故泰州作为我的假籍贯再合适便利不过!而文人墨客愈是深恶痛绝的官员,愈是我行贿的好目标,望江楼上一番打听,我得知知州的贪婪无德“有口皆碑”,自古官场相通,好处加上面子等于事半功倍,未消七日,我张家四口人——户主张锦文,妻子林若雅,儿子张振业,女儿张灵犀,已是“货真价实、有据可查”的泰州人,我连牌位都顺道做好了……
当日安新惠与张锦文的契约幸而没有经由官府盖印,否则我今日企图篡改户籍还要山长水远跑去四川重庆,毕竟需要离京半年的“举家搬迁”,我唯有将籍贯暗中往远里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