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踏出偏殿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在这岁末临近的时候,七省六部的大小官员都忙于压检封印。皇城内处处处张灯结彩,令宫闱森严亦平添了几许节日的喜庆。我蜷缩在永裕斋窄小的配室里,抖着冰冷的手腕为旧岁誊写最后一份名录。这是一份当月来往永裕斋的官员名录,朝野纷乱的局势在此可见一斑。我能感觉到皇帝的力不从心,利与势的争夺从来容不得半分疲弱。
焚尸一夜之后,张尚宫的事情被仁妃压了下去,尹尚宫对外宣称她出宫办差不知所踪。而平久依然有恃无恐的频频出入永裕斋,霖肇见了他就像兔子见了猫。
有时候人心的贪婪令我畏惧和迷惘,我无从知晓仁妃在这场角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我被任命肩负起张尚宫的工作,文案的抄录和汇总也常交由我完成。但更加重要的是,我被允许进入尹尚宫掌所管的书文轩。如此一来,我却得到一个绝佳的机会去触碰永裕斋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记载。
这个意外的收获让我仿佛如获至宝。不需人教我亦懂得擅权私用。
权力,那是多么美好的东西,我平生终于第一次感到。即便如此微小也足以安抚我困顿的心绪。我迫切想要了解事情真相,母亲为什么会死,平久为何会偷盗故皇后书信。有什么不可忽略的情节掩埋在光阴之下,冥冥中一切祸患都指向迷罔的过去。我记得尹尚宫初见我的神情,那是夹杂着惊恐的错愕。屈辱的书斋殿室里,德妃致密的话语决不会毫无因由。许多人在初见时对我面露异色,那些如烟似霾的情绪藏匿在年长宫人神色中,于言辞交错之间悄无声息的投射到我身上。
那些若有似无的非议紧随身后无法摆脱,我一面故作少女的天真,一面又不可遏制的对它们耿耿于怀。不可否认,我是如此深刻的承袭了自己的母亲,在短暂而优渥童年岁月里,我一面极力摆脱父王过度的宠溺一面又将好奇的眼光投注在母亲身上。即便很少相处,我的性格中却满溢着她的因素,母亲的沉静内敛,纤敏和冷郁都如此深刻的影响了我,而这些品性又恰到好处的迎合了北国宫闱的肃穆严谨。
每当夜晚的黑暗爬满旷室廊曲,我都如窃贼般小心翼翼的偷出一叠书简带回查找。在这里,多数记载都语焉不详或残缺不全,纵使斩获甚微我也依旧乐此不疲。日里忙碌的众人不能发觉我的异样,而我的直觉亦无往而不胜,曾一度为我瞒过永裕斋中行走的大小宫妇。
然而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赵易寒。
我和赵易寒已经多久没见了,年节的灯火照不到我们沦落他乡,歌舞升平背后有多少卑贱的生命碌碌奔忙。我们就像两滴同源之水,融入各自庸碌的生命,消弭不见了踪迹。
可是现在,在这静谧的夜里,那无比熟悉的身影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我面前。好像一阵幽冷的夜风,轻轻潜入,掠过心间的慌乱和惧怕,带来短暂的欢愉。
我们彼此相顾无言,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飘忽和落寞。然而也只是一瞬。他的神情很快又笼上阴霾。
“你怎么会在这里?”只听他压低声音,严词质问道。
我看着他一身缁衣紧束不知如何作答。而事实上,这也正是我想问他的问题。信元大君的处所位于东宫陪殿,他是如何翻越重重宫墙,穿过禁卫来到这里深/宫辟地。我凝视着他青黑的瞳子一时忘记言语。他是属于这夜色的,晶莹的眸光染了夜露在月色下浟湙潋滟。我贪婪的注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庞,这一刻似有千言万语涌在心间却不知从何说起。无数询问的词汇涌到嘴边无法出口,最后竟都莫名的化作一句:“你也是来找故皇后信笺的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句话,那个想法无端的抓住我,从我的嘴里迸射而出。我紧紧盯住赵易寒,可他却并不回答我,只是躲闪的低下了头。
其实也并不需要答案,他的眼睛已经说出一切。
这北国的冬夜太过冰冷,死一般的严寒让我忍不住浑身颤抖。让我忍不住伸手上去拉扯赵易寒的衣领。我又想起死去的张尚宫,恐惧令我不能控制的向他低吼:“你疯了!你想去死吗?”
不料赵易寒反手一握就轻便的挣脱了我。他狠狠挥开我的手,同样是夜晚,同样的冬季,相似的情节如此乏味的再度上演,我怔怔看着那双被无情推开的手,一片茫然和麻木。
“是谁让你来的。”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没有人。”他说。“没有人让我来,是我自己要那些信笺,我必须取得信元君的信任,献上这些书信就是最好的途径-----。”他忽又一反前态迫切看向我,急急解释道。
“赵易水,帮帮我--”他这样艰难的对我恳求。而我却不得不再次审视他的脸孔。他已经越长越大了,眉目亦越发肖似父王。一双飞扬的的凤眼上修眉入鬓,微微凸起的颧骨显出少年人独具的刚毅,鼻下是一弯丰润的红唇,秀雅婉转竟如母妃一般。他就好像所有年轻的男子一般渴望着功名与荣耀,我无法阻止他的雄心壮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权和势的泥淖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