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起先婉转,犹如一条无形的丝带,轻柔妩媚,直接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仿佛有一个素衣飘飘的女子,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然而此时琴音由婉转转为激昂,我感觉我置身玉门关外,看着滚滚硝烟,看着千军万马缓缓走来,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何等的豪气万丈,何等的惊心动魄!
我两手拼命地抓住河畔的岩石,头艰难地扭过去,却猛地愣住了。
一名男子坐于河畔那边,正优雅的抚琴。他身着一袭白衣,绣着雅致竹叶花纹,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修眉如剑,目如朗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贵气。爹爹曾经告诉我,傲气是后天经历而成,而贵气,是与生俱来,不可磨灭的。
即使隔河,我却依然能把他的面貌看得真切,我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优雅俊美之人!我紧紧攀着岩石的手早已硌出血痕,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痴痴地望着。
美如冠玉,仪表堂堂,貌比潘安……恐怕书上写的这些成语用来形容他是再贴起不过的了。
一曲终了,我看见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划过,留下一片余音。他一撂衣袖,缓缓起身,痴痴地望着湖面,唇瓣蠕动,声音低沉嘶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感觉他好想要哭出来的样子,揉揉眼睛再看,那悲戚之色早已不见,许是我眼花了。
身旁一颗小石子落入湖水中,沉闷的声音过后,溅起一朵晶莹的白莲,如飞花,似碎玉。而我攀附的那颗岩石也开始摇摇欲坠,惊出我一身冷汗。我不得不收回自己的目光,望向湖面,又被惊出一身冷汗。
湖面澄澈如一面镜,倒影出我的脸。那一刻,单单一眼,我感觉我什么都知道了。
难怪,爹爹看我的眼神如此悲戚。
难怪,我被关小院两载,见不到一面铜镜。
难怪,芸娘待我温柔至极,而温柔之中却带有怜悯。
难怪,方才那个管家会指着我的脸大喝,丑八怪。
……
我怔怔地望着湖面,弱小的身躯在湖面上摇摇晃晃,或许下一秒便会掉下去,但我也没有丝毫动作。湖面上映出的那张脸,除了一双眸子是略微上翘凤眸之外,其余的果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如此搭配,自是变扭异常,乍一看去,貌比无盐。
直到我落入水中,我依旧怔怔地望着湖面倒映出来的面孔。“哗”地一声坠落下去,刺骨冰凉的湖水如利刃一般的划过我的皮肤,然后逐渐如叶的经络一般蔓延四肢百骸。我独独感觉自己的不停地下沉,还喝了好多水,难受得我也懒的扑腾。
在我四肢变得冰凉的前一面,我从湖水中艰难地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从湖畔的那边飞来。他白衣飘飘,身轻似燕。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方才是谁在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缓缓地闭上了眼。
黑暗中有忽明忽灭的光,闪烁着,如薄雾一般的逐渐散开。我艰难地睁开眼,一切由模糊变得清晰。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殷府,也灼伤了我的眼睛。我望着眼前身着紫色袍衫的男子,想起两年前,他亦是如此坐在我的床头。
“爹……”我的嗓音嘶哑,哑到说出一个字便感觉音调走音。
芸娘侯在一旁,哭的眼睛有些红肿。她见我醒了,立刻吩咐人去准备茶水,还问我想要吃什么糕点。我看她眸中闪烁着熠熠的光辉,一个字也不想说,能说什么呢,我这副样子还能说什么呢。
我躺在床榻之上,看着粉红色的帐幔上绣着的桃花花纹,顿时想起了我在西湖湖畔望见的男子,也想起了我跌入湖水那一刹那。
“殇儿,你可感觉心里难受?”
爹爹望着我,我却望着帐幔,依旧不语。其实我也怨不得其他人,生得貌丑,养在深闺之中见不的人也是人之常情,爹爹没有对外人提起,更是人之常情。我不善琴,不会舞,更未学过女红、刺绣,或许爹爹从未想过把我嫁出去,所以才让我看兵书,习兵法。
许久,我脸上笑意不减:“我为何我要觉得难受?”只是我感觉我现在的笑如湖面上的碎冰,稍不注意便会裂开,变得四分五裂。
他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地点点头,我看见他眼底涟漪泛着的悲戚,甚至还带着一丝愧疚。大掌抚摸着我的头道:“殇儿今年已是十六,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你是殷府的大小姐,以后随意进出殷府,爹也不拦着你。”
以往我想出这殷府,爹不准许,芸娘拦着;现在我不想出去,爹却准许了。
我扯下发间原本系着的丝带,任凭发丝凌乱,立刻纠正道:“是少爷,是殷府大少爷。”
本以为这样一来,便随了爹爹的意,他让我苦读兵书,又锁我于深闺。岂不是盼望着我能女扮男装,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既然生得如此貌丑,倒不如当个男儿,少了旁人的嫌恶。哪知爹爹的笑倏地僵住了,一旁的丫鬟也不敢吱声。
“爹?”我挑眉,试探地唤了一声。
爹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整座殷府之中,尤为爽朗。他说:“不愧为我殷清的女儿,不枉我两年来如此悉心栽培。果真,”他顿了顿,定定地望着我,像是透过我在望另外一个人,“果真越来越像以前的你了。”
我倚在床头,和爹爹一起放声大笑,却觉得越笑越难受。最后有冷风灌进来,冷风灌得我直咳嗽,不停的咳嗽,咳得我痛得要命。我俯下腰在床头咳,像是想要把什么东西咳出来,掏心挖肺地咳,却什么都没有咳出来。
后来,我依旧住在这精致的小院,我依旧有芸娘陪着,我依旧有着许许多多的兵书放在房中。只是他们开始叫我殷家公子,我房中的飘逸长裙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袭精致的长袍。
我没有问当初是谁救我上岸,因为不想记起,那个白衣飘飘,如谪仙般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