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默出院那天刚下过雨。
不出杨将意料,她丈夫王书果然遁形没来。一行人送李默回家的路上,小金铃围着她“李默姐这、李默姐那“地叽叽喳喳;宋时时不时瞪她一眼,把“姐夫”这俩字一次又一次塞回她嘴里去。武并文和邱逑并排走在杨将后面,他俩对那场纯属涮人的“抓捕演习”依旧气不过,只是邱逑比较含蓄,而武并文已经脏字满天飞了。
“她就是个傻帽!”
宋时的话引得众人侧目。杨将赶忙在一旁傻笑假装没事,直到看见李默又转头向前走,才使劲掐了把身边的宋时,压低声音道:“疯了啊?非得让她听见吗?”说着还不忘瞅瞅身后跟着的武、邱二人。
“她看什么都准,就看不准男人。那种人她也愿意嫁,明摆着的小白脸。”
“嘘!您就不能闭嘴吗!”杨将实在拿这个唯一的朋友无可奈何。
一行人停在李默家楼道口的防盗门前。“默默,家里缺什么,我和杨将去买。”宋时见她掏钥匙便说,自然地好像回自己家似的。
李默在小金铃的搀扶下转过身,和他们面对面站定。眼前这四个男人——杨将、宋时、武并文、邱逑——目光中的同情,她一丝一毫都没放过。女人对来自男人的同情特别敏感,李默这一刻,甚至开始厌恶在他们面前坚强尽失的自己。
“买点儿速冻饺子吧,大家凑活吃点饺子,天凉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她低声说。
“我看还是买肉馅和饺子皮吧,咱们包——”
“我说买速冻的!”李默突然喊起来,满眼泪花。待稍稍定神,她惊慌地看着宋时,满肚子歉意倒不出。宋时明白地上前,向她伸出手:“知道了默默。把钱给我,今天你请大家,我不帮你垫付。”
(二)
“你是怎么认识王书的?”“你是怎么认识李默的?”
杨将和宋时同时开口,问的都是那对风口浪尖上的夫妻。于是杨将把在病房送早餐的一幕讲给宋时听。宋时闻后,理所应当地臭骂了那王书一通,然后讲起自己和李默的相识经历。
“我和默默是大学同学,那会儿咱俩还不认识。她长得好看,人也有气质,不张扬,我们都说她应该去当医生,不应该当警察。然后我就和我们班另外几个男生一起,开始追她。”
杨将笑而不语,表情分明是在说“果然如此”。
“默默心很高,她放出话说不会找警察当男朋友。日子久了,新鲜劲过去,这事儿也就没人再提。四年级实习的时候,我俩分在同一个队,跟同一个师父练手,慢慢就像兄妹一样。王书就是默默那会儿认识的。这恋爱一谈就是九年。”
“怎么那么久?”
“你也看见王书是做什么的,从年头到年尾总在外面跑,默默也是工作来了离不开。尤其是原来我俩在大案队的时候——就是你跟我认识的时候——她简直是工作狂。所以说,这结婚就是得趁爱情还新鲜,哎,自然而然,该结就结。这弄得比抗战还长,结了婚可不成敌人了?何况王书还不是东西,喜新厌旧……”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闹市区。街对面就是家超级市场。喧闹的街市里有各色专卖店、饰品屋、小吃摊,自然不会少了KTV与酒吧、餐馆。
杨将静静看介绍来来往往的时尚青年,看他们活得洒脱自我,顿觉自己已经很老了。杨将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个身体有多大年纪、身处何方。为了能安心继续活着,他抹去了很多很多记忆,可谓是一路轻装简行,因而更不知道该怎么计算自己的年纪。虽然现在“杨将”这个身份只用了32年,但如果从《记忆之书》封面中父母的灵魂来判断,他的年纪不会少于这个数字的100倍。
“走啊,进超市。”宋时拉他。
过马路的时候,杨将忽然看见一个甩着大辫子的背影在KTV门口晃了一下,然后便不见了。他看到陆续有好几个年轻人钻进KTV,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抱着蛋糕盒子。
好像是家杨吧?他想着,看看宋阳,后者正扭头关注车流。
“你午饭不回去陪家杨吃可以吗?今天周末。”杨将试探宋时。
宋时却反过来奇怪地看他:“邪行哎,你杨将是出名的寡言低调,怎么来我们队里几天就变得家长里短的?我跟家杨说了今天接默默,所以中午饭和晚饭都不陪她。”
杨将点头,想象生日被宋时忘记的家杨此刻有多么伤心。
(三)
午饭后,杨将托词告别李默和一群同事,独身回到队里,他要替宋时值班。天色渐暗,皮肤也愈发的湿热,感觉暴雨要光临了。
一下午的平安无事,杨将把几日前实习演练的成绩单拿出来。
邱逑知谋略,武并文执行力强,李默心思缜密、做事悄无声息。这三个人杨将最是欣赏。队长张亚虽然优柔寡断,但却是这个团队精神的核心。至于宋时,杨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一方面,可以保护神经大条的宋时不被家杨的肆意妄为伤害;另一方面,杨将也想利用宋时的痴心接近家杨,摸清她和“香皂”的秘密。
张亚不知什么时候从杨将身后摸过来,警服端正地穿在身上:“打算要谁?名单定了?”杨将继续自顾自低头整理材料,手指在邱逑、武并文、宋时和李默四个人的成绩单上轻轻敲打着,可张亚并没发现,杨将有些失望。想了会儿,他打定主意,站起来,和正在喝水的张亚四目相对。
“知道你们队要撤编吗?”杨将说着,半阖眼帘,细缝一样的眼里透出审度的目光。他看见张亚的水杯停留在唇边,惊讶的眼神很快变成手足无措,像被欺负又不敢哭的小孩子。
好半天,呛了水的张亚才咳嗽几声,结结巴巴地问:“那我的其他老伙计会去哪儿?上头不能委屈他们,他们个个都是反扒高手。”
这就是你能紧紧抓牢大家的心的原因吧。不苟言笑的杨将轻轻挑起嘴角,拿起桌上的四份成绩单说:“这四个人跟我走。包括你在内的其他人去市局,有人安排。金铃毕业后跟着你。变相升职,不委屈你们吧?”
张亚叹口气,两手一摊:“早知道会被挖墙脚,可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儿不自在。他们四个都是人才,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多罩着点儿,多包含他们。”
杨将点头。张亚很领情地憨厚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喝着水走开。和水一样平淡的,还有他的表情。
并不是你欠缺什么,张亚,而是你太出色,所以我才不得不这样做——沉默的杨将心里这样想着,把成绩单收进一个新档案袋。他打开抽屉里一个紧锁的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绝密”印章。
昏黄的、阴雨密布的天空上,一道灼目的电光劈裂天际。瓢泼大雨,在隐忍了整整一下午后,终于到来。
(四)
“谁是宋时?”
门被嘭地一声野蛮地踢开。
此时,杨将正在台灯下工作,窗外暴雨的轰响已填满了他的耳朵,秋雨带来的冷意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徘徊。听见打破宁静的那声喊叫,杨将从容不迫地紧了紧罩衣,抬头朝门口望去。
声音的源头处站着个顶多20岁的小伙子,个子比杨将略矮些,皮肤黝黑,利落的寸头被雨打得透湿,满头满身也都挂着水珠,海蓝色的T恤衫被水浇成蓝黑色,紧紧贴在身体上,露出胸腹部健壮的肌肉。最重要的是,这气喘吁吁的男孩怀里抱着的,正是与杨将仅有一面之缘、却使他茶饭不安的特殊女孩:家杨。
“你是谁?”杨将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手脚却已飞快动作起来,码椅子、准备干衣服和热水。
“开出租的,今天第一天——她没付我钱呢还。”男孩儿边说边在杨将的帮助下,让昏睡不醒的家杨平躺在椅子搭成的床上。家杨还穿着几天前那件橙色的英伦格子大衣,现在正湿漉漉地滴水。男孩儿正不知该拿这件外套如何是好的时候,却惊讶地看见杨将毫无顾虑地解开一颗颗衣扣,男孩儿自己反倒红了脸,好像他才是家杨。
“她怎么了?谁让你把她送到这儿来的?……把你右手边的干毛巾给我。”
“哦。是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送她上的车,她喝醉了,酒气挺大,在车里一直呵呵笑着说醉话。这地址是她告诉我的,口口声声要找‘宋时’。你是宋时?”
“我是值班警察。你从什么地方接她上的车?”
“一个KTV。银宝街那儿。”
——就是杨将和宋时上午去买饺子时经过的那条路。看来杨将在KTV门口看到的的确是家杨。年轻出租司机除了把家杨抱上来,同时还把几个大袋子挂在胳膊上一并带了上来,看样子个个都不轻,杨将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在没有电梯的情况下爬上三层楼的。
家杨哼唧了两声,脑袋突然狠命扭起来,好像要旋下来一样。杨将赶忙让她靠着自己坐下。塑料袋刚备好,家杨就“哇”地一声吐了满袋子。
“你叫什么名字?今天谢谢你送她过来。等她好点儿,让她上门谢你。”杨将一边帮家杨拍背一边朝小司机露出微笑。
“陈早。我叫陈早。”陈早露出腼腆的笑,“那个……警官,我的钱?”
“你帮我扶她一下,我拿给你。”
杨将起身拿钱的时候,陈早坐到杨将刚刚的位置,轻托住家杨摇晃不稳的上身。后者比刚才清醒了些,带着醉意缓缓说道:“宋时,我不要那条手链了,不要那个大熊了,什么都不要了,再也……再也不要生日礼物了,你回来陪我过生日吧,我害怕一个人……”
“姑娘,喝点儿水吧。”陈早说着递上玻璃杯。
家杨睁开模糊的双眼,翻身一把抓住陈早的手腕。玻璃杯“啪”地摔在地上,伴随的还有司机陈早的一声惨叫。杨将猛地回头,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地大张着嘴:家杨的身体发出夺目的亮光,银铃烦躁而没有节律地奏响着,像猛兽一样冲击杨将的耳朵。
“不!”杨将扔下钱包,大跨步跑向二人。
白光越发炫目,很快淹没了家杨,陈早的手臂也已经看不见了。杨将看到陈早脸上青筋暴露,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显然是以为凭借自己一身肌肉的力量可以摆脱家杨光芒的束缚。然而徒劳的挣扎换来的只有更紧的捆绑。很快,陈早已经动也不能动了。
“家杨,醒醒!他不是宋时!”
窗外闪电怒吼着。家杨正在用香皂的力量,毫无技巧地闯入陈早的灵魂。没有别的办法了。杨将飞奔几步向前扑过去,正抓住陈早尚未被光芒掩盖的另一只手。他用戒指触碰陈早手心的一瞬间,强大的光芒将三个人卷入苍白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