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下班,你回去吧。给我家带两个馒头和几袋牛奶,老地方,放窗台花盆旁边。要红枣牛奶,馒头要新出锅的。这是钱。”
“回家的时候给我带一盒黑色中性笔芯。”家杨从宋时手里接过钱。
“成交。”二人击拳盟誓。
杨将和宋时望着家杨包裹在橙色英伦格子风衣里的背影,年轻而活跃。
“她很年轻……我的意思是,她太年轻了。16岁,阳光活力,还是个少女呢。你看她那两条大辫子,多有动感。”宋时舔着嘴唇感叹。他的语气很像美国都市偶像剧。
杨将却注意到了宋时没注意到的细节。他一边思索,一边无意识地扭动无名指上的戒指。刚刚家杨和宋时击拳的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她从来不和你握手吗?”杨将问宋时,内心迫于却又害怕知道答案,“据我所知,击拳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
“‘古老的仪式’?”宋时嗤之以鼻,“杨将,你肯定是在特情科那鬼地方呆太久了。这种庆祝方式很常见啊,比如说,乒乓球双打之后,搭档之间互相……”
“‘击拳之人,掌心无纹’。这是句古老的训诫。”
宋时奇怪地看着杨将,干笑两声:“肯定古老,都没听说过。”
——他没听说过;也许听说过这句话的人早已不在这世上,除了我。杨将想。
宋时给自己倒了杯水。窗外是秋天的北方,起风了,很凉。他端着杯子暖手,从窗口看到家杨跑出院门。阳光和秋风中的家杨,像初收的果实般悦人。
“一年前我搬家,和家杨成了邻居。”宋时喃喃自语。
“我说呢,怎么没听你说过她。咱俩已经快两年没见了。”杨将嘴上说着,心里仍惦记着那句古训,也是古老法典上对如何防止意外开启“香皂”的一种描述。
“家杨住我对门,她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记得我刚搬进去的时候,有一次我半夜才下班,头特别晕。黑灯瞎火的,我把家杨和我的家认混了,还以为是房东给的钥匙不好使,拿钥匙捅门捅了半天,动静特别大。还没等我醒过闷来,家杨突然把门开开,抽了我一嘴巴。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
家杨有着棕色伤疤的手腕、银铃腕饰……杨将反复回忆刚才那一幕古老的击拳仪式,还有刚刚在走廊里、在家杨的灵魂里翻阅《记忆之书》时的手感……杨将紧闭眼睛,越想把它们捋清楚,就越头疼欲裂。宋时的话他听得模模糊糊。
杨将打断宋时:“你先回答我——”
“别看我平常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可心里总是孤单单的。被家杨打那一嘴巴以前,我一个人过;那之后,我们俩相依为命。”
杨将浑身上下突然打了个激灵:一嘴巴!
这就说明那女孩儿碰了他,用手心碰了他!
“回答我!她是不是从来不和你握手?!”
“——我喜欢家杨。”
宋时突然这样说。端着杯子、站在秋日阳光下,他笑得满脸幸福。
杨将懵了,头脑中刚刚充满神秘宗教氛围的画面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家杨和宋时一起买菜买衣服,家杨和宋时一起压马路,家杨接宋时上下班,宋时送家杨上大学……
当一个亲吻的镜头闯进来的时候,杨将摇醒了自己。
“你26岁哎,家杨才16岁。”他小心地问。
“那就等,等我36岁,她26岁的时候,这10岁的差距就不是差距了。”宋时喝下半杯水。窗外已经没有了家杨的身影。
“不会吧?你不是认真的吧?”杨将认识宋时也有几年了。宋时年轻、时尚、帅气,警队里追他的女孩哪个不是颇有番姿色?可她们绝对想不到自己居然被16岁的小丫头打败!
宋时瞬间摆出严肃的演讲表情:“杨将同志,伟人曾经说过,不可以置疑爱情!”想了想,他嘴角一挑,神秘地笑着,又说,“难道说,嗯?杨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情场受挫太多了啊?难道已经是‘常败将军’了?”
杨将不说话。他隐隐绰绰地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
“把手给我。快!”
宋时终于收回了所有的笑容。他听话地递上双手。杨将立刻伸出自己的手握紧它们,四指微曲,无名指的戒指轻叩在宋时掌心,宛如单膝跪地。
一进入宋时的灵魂,杨将便飞快地跑起来。
他从没仔细考虑过,如果真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他该怎么办。杨将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但愿宋时的灵魂没有被“香皂”的力量修改,但愿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随着杨将越走越深,他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他脚下的这条道路,是被之前的探路者踩出来的。
这个人竟然拥有香皂的力量!这个人竟然玷污我唯一朋友的灵魂!
杨将弄不清到底是哪个原因让他如此怒气冲天。他在越来越亮的灵魂里飞奔,终于整个身子撞在一扇突然出现的门上。
鼻梁传来令人目眩的疼痛和晕厥感,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杨将从地上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看这扇门:简约的造型,颇有北欧风味。制造它的人用心选择了舒适的把手,门的顶眉装饰着圣诞彩灯,门上挂着的告示牌好像是软陶质地。面色凝重的杨将走上前,他到现在仍不愿意相信,有人真的先他一步来过这里,而且是来这儿肆意妄为。
看到告示牌上内容的一刻,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
无数的日月,杨将习惯了在不同的灵魂里孤独地行走,使用香皂的力量改变灵魂。杨将很小的时候,香皂被很多人分享,连像他这么小的孩子都拥有一小“块”。
医生用香皂抹去求诊者痛苦不堪的回忆;
孩子生日时被允许使用香皂的力量进入父母的灵魂,观看《记忆之书》里自己出生的那一刻;
大家甚至会相约一起进入某个人的灵魂里,聚会野餐,那个人会提前用香皂把自己的灵魂幻化成一座花园……
那时的人们,用香皂分享幸福与传承,一次次体会生命的延续与镌刻。只要拥有香皂,爱,便是可以在灵魂里看见的。年轻的夫妇共同抚养孩子,他们的灵魂就能渐渐和孩子的相通。如果有人借香皂的力量进入这孩子的灵魂,就会看到,在他的《记忆之书》的封面上,有这对夫妇——也就是孩子父母的幸福面孔。
人们从不打听香皂的力量从何而来,也严格地依从法典行事。法典的编写者们、城邦的神职人员们共同管理香皂的使用,约束人们的行为,惩罚那些企图攫取他人香皂的贼人,或是用香皂给他人带来困扰的捣蛋鬼。
制定律法时,他们和市民们一样,以为万无一失。
人们认为凭借香皂在灵魂里行走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而活过一生却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样,就好比一辈子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一样,完全不可思议。
可这个人还是出现了。他决定终生不再涉足灵魂。于是他将已故女儿的“香皂”和自己的“香皂”一齐,交给城市的管理者,让他们决定这两份“香皂”的归属。
那是第一次出现“没有主人的香皂”。
……
杨将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字读出告示牌上娟秀的笔迹:
“这个灵魂,家杨预订了。等我知道如何进到灵魂的更里面,去打开那里的《记忆之书》时,我会回来的。我想看到我爱的人的灵魂有多奇妙,然后,把他变得完全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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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握够了没?”宋时左看看右看看,“俩男人手拉手,还是在警队里,像什么样子。”
杨将的眼前重新出现了窗子、阳光和帅气的宋时。他松开手,戒指自然地离开宋时手心。
“从各个角度讲我都该祝贺你。”杨将疲惫地说。
“什么意思?”
“第一,我觉得家杨喜欢你不亚于你喜欢她。别说10年,我估计一辈子她都能等。第二……第二,我决定让你加入特情科。”
“真的啊?yes!”加入特情是每个刑警的骄傲,年轻气盛的宋时当然更甚,“哎呀杨将,那咱俩以后岂不是朝夕相处?这样好了,我向来运气超级好,以后我的好运就分你一半!”
杨将陪着他哈哈笑,心里的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只有我朝夕陪着你,才能保证你的灵魂不被家杨破坏。宋时啊宋时,你真是运气好到冒泡了,但凡家杨再懂一点点使用香皂的方法,她早已能打开那扇被她装饰一新的“门”,坐在你的灵魂里边吃薯条边看你的《记忆之书》;然后再按她说的,让你完全属于她。
那时,她将成为第一位塑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