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初场
个头高大黝黑的武并文侧身站在窗口,用窗帘小心遮住自己的影子。西斜的太阳还有一刻钟就要完全落下,现在他所面对的东方天幕还带着浅蓝的光点。
手机铃响。武并文推开滑盖,看到了队长张亚的号码。“又来了……”武并文似哭非笑地接听,眼睛一刻不离窗外那条横穿小区的单行车道。
“亚哥,现在我没情况跟你汇报。你别每分钟一个电话行不行?又不是没有对讲机。再打你就成唐僧了!”
“臭小子,有你这么跟队长说话的吗?”张亚年届四十,干刑侦十几年,难得的是还算得上是警队中小有名气的帅哥。只可惜遇事易慌、小心翼翼,这些年多亏女警长李默协佐,这个刑警队才稳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上,并且居然功勋卓著到如今。
“亚哥你这样真的会影响我工作的。我和球儿都没法工作!”他回头看看正在紧张布置抓捕工作的邱逑——也就是武并文口中的“球儿”。球儿感激地回望,外送一个男性化媚眼。
张亚在电话那头使劲握紧话筒、压低声音,仿佛背后有恶魔的耳朵:“我担心嘛!无论如何不许失败。这次抓捕很重要。杨科长稍后就到现场……”
“杨科长好!”
张亚话音未落,武并文那边就传来这样的声音。张亚终于长舒口气,挂掉电话。杨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张亚这样想着,一边隔着队长办公室窗子,朝隔壁的队员办公间施以左右连环勾拳。
可是,杨将的出现让武并文这边突然压抑尴尬起来。今天是杨将科长第一天来队里,正好赶上这宗案子,上午案发下午就收网。当然,这在一个普通刑警队里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杨将居然成了这次的指挥之一,而且身为队长的张亚根本没给任何人任何解释,包括警长李默在内,大家都一头雾水。
杨将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了人员配备,之后就成了现在这样。武并文除了知道邱逑和自己同组工作,负责监视和收网之外,对其他人在哪儿、负责什么完全不知道。他唯一确定的是:这不是刑警队的工作方式,更像地下党。对于杨将这种严重扰乱正常工作的行为,他心里一百个不满,本就不白的脸现在红一阵黑一阵,像个冒火的煤球。但最致命的是——
“杨科长,你连抓谁都没跟我们说。”武并文说的时候强压怒火。邱逑担忧地望着他,好像看见从他头顶冒出黑烟了似的。
“现在不需要知道。你们的反应速度难道很慢?”杨将从另外一个警员手里接过双筒望远镜,细缝似的眼睛眨了眨。
武并文被搞火了,他说话间就要摔手里的对讲机。球儿眼尖,一个箭步窜过来挡在他和杨将之间,隐蔽却又尽全力地按下武并文的手,微笑着对杨将说:“杨科长,我们服从命令。调配部署已经完成,确定目标之后可以马上采取行动,立时完成集结。”
“嗯。”
时间就像稀泥一样,在这没有肯定、没有否定的话语间缓缓流走。武并文第一次觉得看日落是件如此令人作呕的事,好像咽下一大桶泥浆一样恶心。球儿已经离开房间,只要不跟杨将在一个空间里就会舒服些,眼不见为净。
——在命运的传递开始之前,大家就是这样讨厌着杨将的。
第二节行动
一个穿风衣、戴帽子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窗口的单行车道上。女人手里拎着餐盒。武并文赶忙凑到望远镜前瞧看,借着落日刚看清女人衣服的颜色,只听杨将低沉急迫的声音:“抓她。”
武并文像得到了特赦令。他猛地回身撞开杨将,首先冲出门去。他不想在杨将身边多呆一秒钟。邱逑以最快速度完成位置调配,武并文依照指挥,和另外两人作为首批力量扑向目标女性。他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从没觉得傍晚的空气这么新鲜过,更从未如此感谢过嫌疑人。
杨将在窗口岿然不动。他打开一瓶矿泉水,像看电影那样欣赏抓捕过程。他看见黑黝黝的武并文冲上去,看见那女人被扑倒在地,看见他们压着她的肩给她上手铐,也看见女人手里的餐盒散落在地,里面的菜撒了出来,没人理会……
想罢,他从兜里掏出笔,在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成绩单上签划几笔。“让抓谁就抓谁……呵呵,服从性还挺好的。可惜,太没有情报意识了。”他摇摇头,加快速度下楼朝人群跑去。
等杨将跑到,只见几个汗涔涔的脸孔齐刷刷看向自己,眼中无一不是愤怒。这次是球儿第一个失去理智,扑上来抓紧杨将领口大骂,边骂边说:“杨将,你耍我们很好玩儿吧?耍李默很好玩儿吧?她现在人事不省,出事儿了看你怎么负责!杨将,你玩儿大了!”
顺着手指放心,杨将看到李默正安静地躺在一个警员怀里,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了。她背着双肩包,穿着风衣,兜帽遮住了头。原来拎在她手里的餐盒被甩在四五米远的地方。杨将本想下来打开李默的背包、回收从餐盒撒出去的东西,然后揭晓这次行动的谜底。可他万万没想到李默会出事。
李默是警长,难道如此就经受不住了?杨将想。
救护车很快赶到,带走了李默。刑警队的一行人驱车跟随,杨将则独自返回,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想和张亚要个说法。
前往医院的路上。
“李默怎么成了抓捕对象?”有人不可思议地问。
“可再怎么样她也不应该晕倒啊,她的体力……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吧?”众人点头。李默虽为女警,但过人的体能和警技连男警们都望而不及。
“我……我猜的啊,我猜的……”小金铃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她年纪最小,还是个见习生,这次她是全程旁观,“李默姐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我瞎猜瞎猜的啊!”
一片安静。
第三节漩
“谁是家属?”
“我!我是。”宋时从急救室外淡蓝色的长椅上跳起来。杨将缓缓起身,也说:“我是领导。”
医生不满地看二人,叫他们进办公室来。
“这是先兆流产。像她这个身体,你们当领导的该放她假,不能做剧烈运动。孩子没了还不是最严重的,大人落下病根就得不偿失了啊。”
听急诊科大夫说罢,宋时习惯性地紧咬下嘴唇。他看看身边沉默不语的杨将,小声问:“谁扑的她?我把那混小子剁了去。”
“武并文。”杨将倒是实话实说,“他们当她是嫌疑人。我下的命令。这是演习。”
抢在宋时发火之前,杨将又问大夫:“她现在严重吗?要住多长时间?”
“看情况,应该很快就能出院。哎,你是她丈夫?”医生问宋时,“你不是说你是她家属吗?”
“不,她丈夫不是我。我去给您找丈夫去。”
杨将忍住没笑,大夫对眼前这个一身T恤牛仔、戴着牛皮腕饰的年轻人越发不满,摆手将二人轰出去了。
李默的病床边,武并文、邱逑、小金铃、张亚都在。
宋时推门而入,死死盯着武并文。李默还没醒,宋时压低声音、但依旧气势汹汹:“武并文你等着。要不好吃好喝地照顾好你李默姐,你小子就甭想安生。”
邱逑挡在武并文前面:“宋哥,那杨将怎么不来?不敢进来吧?李默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什么案子,什么抓捕。演习就演习吧,他怎么不考虑李默的身体情况?你别怪武子,别冲自己人来。我们也有火,让杨将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宋时一时语噎。
张亚紧张的、细弱的声音传来:“杨将是特情科的科长,这次是来选员的。现在咱们屋里的这几个人,以后都是他的手下。”
正说着,门喀嚓一声轻轻被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摄影包走进来,奇怪地看着人群。宋时看到他,忙将他领到床边最靠近李默的地方,把情况简单交代一番,然后说:“你好好照顾默默,我们不打扰了。”
“姐夫,我们走了。”武并文和小金铃先后和那个男人笑着道别,然后蹑脚走出病房。
病房外。
“王书哥对李默姐这么好,怎么可能要离婚嘛。肯定都是谣传。”小金铃小声和张亚咬耳朵。二人在八卦上异乎寻常地投机,张亚因此更青睐这个机灵的小女孩。
宋时听着耳边飞过的风言,担忧地朝病房里看。王书正坐在李默身边,看刚拍出来的环欧洲旅游纪录片。摄像机屏幕播放的莹白画面映出他带笑的脸。杨将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里。
第四节(加长版)破裂和融合
第二天早上,杨将提着粥和几个鸡蛋去看李默。
他进去的时候,李默正背靠床头坐着,呆呆看窗外懒散的云。桌上摆着体温计和药片。
杨将走进门,在离病床很远的地方叫她。李默回首,勉强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不试表?”
“试完了。”
“药呢?为什么不吃?”
“吃过饭才能吃药。”
“那饭呢?”
李默不回答。她指指椅子,让杨将随便坐。杨将把早饭递给她,自然得像早已习惯成自然。
李默吃惊地看着他。其实她很早就起了,肚子有点疼,疼得让她想起杨将,肚子就更疼了——
前天晚上设计行动的时候,张亚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扮演嫌疑人的角色。李默婉拒,但没有说是因为自己有孕在身。张亚看她真的有难处,已经打算放她一马。结果就在这时,杨将走进来,对张亚说:“任务可以挑三拣四么?你就是这么带队伍的?”
李默看见他肩头晃眼的一片杠和星,知道此人官位不低:“报告,我手里还有案子,没法同时接这件工作。”
杨将上下打量她,半晌说道:“一个女同志,想留在前线就更该倍加努力吧?没商量。”
——现在,李默看着眼前拿着早点的杨将,想起这些,想起张亚爱莫能助的样子,是真的想把鸡蛋和粥全扔到杨将头上去,再抛出歧视妇女、不尊重爱护属下之类的话痛快训他一通。可不知怎么的,现在的李默只有沉默。什么东西卡在她心里了。
杨将见她不动,于是挽起袖口,摆开碗筷,再把泡在热水里保温的鸡蛋拨开一半,递给李默。一边做,他一边仔细观察李默的表情。他看见病友床头盛放的红黄两色雏ju花,象征健康和希望;再看看李默这边,清冷得连水杯都没有。
他们要离婚。杨将倒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但他始终面无表情。
“你丈夫来看你,你知道吗?”杨将的口吻,像战争年代政委探望受伤小战士。
李默点点头。杨将刚放心,却听到她说:
“我太熟悉她摄影机屏幕的光了。他和旅游节目的主持人Tina搭档,到处游玩,拍成系列旅游指南。哪儿漂亮、哪儿有美食、哪儿的少女风情万种……他们样样清楚。每次都是几个月不在家,Tina成了他女伴,我倒成了他歇脚客栈的服务员。还有……”
“每次回来他都当着你的面看他拍的片子,看里面的女主播是吗。”
李默耸耸鼻子,挂泪笑笑:“不愧是特情科长。”
杨将摇头,见她吃完了鸡蛋,又把粥碗塞进她手里:“侦查这种事,还是你们女人的鼻子最灵敏。不佩服不行。”
李默的情绪稍平复了些。她扎好一大束马尾辫,扭头擦干泪痕。
早间查房的护士进来,告诉旁边病床的病人下午就可以出院,然后转身朝杨将报以微笑:“哎,来啦。”
杨将礼貌地点头回礼。李默撑起身子,急切地问:“那个,我什么时候出院?”
“你昨天刚住进来吧?等给你做完常规病理检查,没什么事儿明天就能走了;要是走不成也要转到产科病房去。哎,”她叫杨将,“丈夫请假过来帮忙啊。”
李默突然觉得很尴尬,她这才意识到人家都是丈夫陪床,没听说过男上司陪床的!二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戴着墨镜、穿一身军绿色户外运动服的王书此时正悄悄朝李默的病房里看,看见自己的老婆在喝别人递到嘴边的粥,忍不住骂出了声。
查完房,护士从病房走出来,美滋滋地叨念:“小两口感情真不错,这么一大早就送早饭来。”
王书拦住她,下巴轻挑,道:“里面那男的,谁啊?”
“你谁啊?什么人?登记了吗?”
王书摘下墨镜,满眼妒火。护士只看他一眼便灰溜溜地跑了。
病房里。
李默再也不说话,频繁地整理刘海。杨将倒是从容不迫地收拾妥当,最后才说:“今天我是来道歉的。要不是我执意那么做,你也不会趟在医院里。是我的责任。”
这回,李默彻底泄了火。她觉得,杨将做得极周到,是带着100%的诚恳来的,自己若是再责备他就是无理取闹了。想到这儿,她告诉杨将:
“我不怪你。毕竟当初也是我自愿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孕了?那个张亚也是,死活不说。”
“别怪张队,他也不知道……我谁都没说,只有宋时看出来了。”
“宋时已经把我骂得天翻地覆了。他那张嘴,永远又损又毒。”
“哦?你们原来认识吗?”
“出生入死过,多年的朋友了。”宋时几乎是杨将唯一的朋友,唯一在他数次突然失踪、甚至以黑老大身份示人时,仍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帮助他的朋友。他对宋时也愧疚,为了工作,曾经伤害过他;可宋时只是给了他一拳,然后笑着告诉他:这就是特情工作的无奈,哥们儿我懂。
突然“咚”地一声响,只见王书铁青着脸,大骂着踹门而入,似笑非笑地咧着嘴,几十块痉挛的面肌组成一副捉奸在床的得意表情:“好啊,我终于听明白了。李默,你给我戴绿帽子,哈?还打算把小乌龟生下来,让我给他当龟爸爸?休想!****。”
李默还没反应过来,杨将已经站在她和丈夫王书之间了。她惊得睁大眼睛,满心忐忑地看着二人。
“王先生,你妻子为了保住‘你的孩子’已经受了够多苦了,请你尊重她。”
“野男人什么时候也敢登堂入室了!”王书说着挥拳便打,李默和病友同时闭眼尖叫起来,想着马上就会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互相咒骂的声音……
李默第一个睁开眼,意外地发现王书表情痛苦地定格在一个扭曲的动作上,杨将的腿正死死顶着他的膝盖,只要用力,随时能把王书变成废人。
“你打不过我。既然你不想好好谈,那咱们就这么呆着说吧,而且我觉得你坐也坐不住。我不清楚你妻子怀孕的事情,误让她上了一线还受了冲撞,险些流产。我已经向她道过谦了,我也向你道歉,因为牵扯到你的孩子。我是男人,不在乎你污蔑;可你妻子李默清清白白,如果你不信,就带着你的摄像机和你的女主播,有多远滚多远。简直是垃圾。”
王书像被突然解穴,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地出门去了。邻床女病房揉着胸口呼气,李默则下意识地捂着肚子,好像不想让孩子听见父母的争吵。
杨将没有整理衣服和头发——它们和发生杨将一招制胜前一般无二。
——他走到桌边,把药递给呆若木鸡的李默:
“小妈妈,现在可以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