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将提前2分钟到了那个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办公室。2分钟,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
腕上的条形码生效了。他从容地将手腕在扫描仪前晃过,冲头顶的圆形360度监控探头职业地微笑,然后走进为他一人开启的大门。他知道,他未来的上司正在监视器那头观察他。
如果要得到这个职位,当然得一举一动谨言慎行才可以。但对于杨将而言,得到职位只是为了让迷惘的生活有点意义而已;即便得不到,他也不会失去什么。
——杨将永远在得到更多,无论他想或不想。
走进房子,他看到了灰白头发的瘦小老人。老人端坐在他的正前方,面无表情,眼神似箭。有那么一瞬间,杨将的心突然狂跳不止,他以为自己被老人看穿了。
可下一秒,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他想象中的伏兵,没有陷阱,也没有任何言语暗示或明示他马上离开这间最机密的屋子。恰恰相反,矮小的老人从桌子那头向杨将走过来。脚步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寂静无声。
这时杨将听到背后大门咔嗒一声,是暗锁合上的声音。他出于本能,飞快扫视面前这个不可小觑的老人,寻找可能藏在他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机关。应该有的,那种能在远处操纵房间里一切的秘密按钮或者机械,甚至比如一块手表、一颗纽扣、感受挥手动作的遥感装置、或者脚下的地毯……
再或者,一枚戒指,就像杨将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一样。
“不用找了,”老人的声音像撕羊皮纸,嘶啦作响,“请坐吧,杨将——我未来的特情科长。”
“您是怎么关上那扇门的?”杨将没必要在这个人面前装傻。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非常高阶的智力竞赛。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知道,你右手的那枚戒指里,有不可告人的机关。我说的对吗?”
室温在下降——杨将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
这间房子并没有窗子,是整所大楼里最中心的一间,被套在许多大办公室内部,而这片办公区本身就是公安系统最神秘的领域:情报中心。它和被人们所熟知的安全局并列为国家隐蔽力量的两把匕首。后者的工作人员负责国家对外安全,核心词汇是间谍和反间谍;而前者则是对内,刀尖指向威胁社会安全的顽固毒瘤,他们的战斗,就像平静生活表象下的汹涌暗流。
杨将熟练地调整情绪,很快手心便因交感神经兴奋过度而沁出密密的汗。他松开手掌,瞬间他的内心便被手心冰冷的感受淹没了。这时他得到另一个结论:没有风。他也找不到吹风出来空调的所在。于是这间屋子是如何降温的也成了难以解释的问题。
低温使人降低警惕、思维速度减慢,更容易落入陷阱。果然,这个老人能坐在这个位置,的确有过人的手段。要小心。
杨将顺从地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展露银色的戒环:“只是一枚戒指。”
“那么,给我讲讲它的来历好吗?”老人坐回位置,并微笑着交叠十指,向杨将示好。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
“听说是与生俱来的。但我想应该是家族中的长辈馈赠给我的父母、他们又自我小时候起就戴在我身上的吧,保佑平安。”杨将从容回答。手心的汗已经干透,他的膝盖因为冷而发紧。为了保暖,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
“哦?是吗……”老人的语气似乎在说“没这么简单吧”,但表情就像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家族的馈赠”,怎么听起来都带着几分神圣。老人这样的反应的确再恰当不过。
但灰发老人瞬间话锋一转,这次他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招聘特情科长的?”
“您的助手在户籍科找到的我。”杨将来这里之前,是户籍科里惟一的男警员。
“他和你说了什么?”
“……您开玩笑吧,他是个哑巴,既不能说,也不会写。昨天我下班后,看见他拿着我的照片在科里寻找我,见到我之后就递给我这个卡片……”
杨将说着拿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硬卡纸,上面写着:
致户籍科杨将先生:请于收到本卡片后第二天前往情报中心,出示身份证明后将有人带你到目的地。请提前两分钟到达,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0417办公室
“你不怕有诈?”老人接过卡片,皱纹布满他粗糙的手背。茧的位置提示杨将,眼前这个人是个神枪手;他有今日的安详表情,是因为昔日曾在枪林弹雨中重生。
“呵呵,”杨将笑道,“大名鼎鼎的0417办公室,我想还没人有这个胆量冒充吧。何况除了你们,又有谁会雇佣残疾人作秘书呢?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邀请’……”
“那么,”老人身体前倾,凑近杨将的脸,“你是如何知道约定时间的?”
老人用指尖轻弹卡片。
上面只写了提前2分钟,却没写具体时间。
杨将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杨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不单单因为他比同龄人知道的多,知识储量浩瀚堪比书海;更重要的是,他索取答案的方式不是询问,而是“寻找”。
——亲自前往对方的灵魂中,翻阅《记忆之书》,去寻找。
三十年来,从他唤醒上一世的记忆、明晰戒指的用法开始,杨将就习惯了行走于各种灵魂中,靠阅读记录一切人生历程的《记忆之书》来获得问题的答案。他把这当成最自然的解决办法。那些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他面前展露灵魂的对象里,从没一个置疑或是发觉。最开始,杨将会使用“暴力”拿走对方关于自己的回忆;后来熟练应用之后,他学会了借助各种伪装掩蔽自己的真实行为。他尽量少地夺去别人的记忆,因为他意识到那是灾难性的——长期的、足以让人选择结束生命的灾难。
正因为太过习惯,所以掉进了这位阴谋家的陷阱:一定是这个人将关于约定时间的记忆给了自己的助手,又把哑巴助手像诱饵一样推到自己面前,放长线等自己上钩。
杨将想编个理由敷衍;但转念一想,对方这么处心积虑,一定有所求,于是爽快地道出实情:
“您知道了这个戒指的作用?您相信人真的有灵魂?”
“别人可能不信,但我和别人不同,”老人深灰色的眼睛闪烁光芒,那种微笑仿佛在说“我早就算计好了”一样,“世界上存在各种能力,因为不了解而干脆不承认,这是人的通病。但我比其他人略开明一点——所以我乐意揽络他们,为我所用。杨将,你可以从我助手的记忆中偷走这次面试的具体时间,我相信你也一定能从对手记忆中不费吹灰之力地偷走情报。所以,情报科长这个职位,从一开始就非你莫属。”
“我有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和这枚戒指的?”杨将现在冷得发抖。大概在他答应之前,室内温度会一直降下去。
“这个嘛……情报工作是靠一个团队的合作完成的。比如你刚刚问我门是怎么关上的?其实很简单。”
老人带着不变的微笑打开身后的显示屏。屏幕上,一个满头浓密黑发的小伙子正严肃地守着一排监控画面,严阵以待。
“年轻人,辛苦了!请开门。”老人大声说道,也不知麦克被暗藏在屋子的哪出。别说麦克了,就是监控探头杨将也没找到。他感觉今天自己被这个屋子彻底涮了。
“老师不用客气。”门又是咔嗒一声,“已经打开!”
“谢谢!”
老人摊开双手,告诉杨将:“这就是团队合作。所以刚刚我告诉你‘不要找了’,不是我有多高深莫测的技术,而是根本就没有机关。我的‘机关’,是这些为我工作、搜集情报的年轻人。而你,是我的法宝。现在你愿意加入我吗?”
杨将考虑片刻。他永远在得到——这一世,下一世,他拥有着没有尽头的生命长路。这正是个机会,一个让他了结这一切的机会。
“好,我答应。”
“很好。提条件吧。相信我,你能得到的将远远多于你期待的。”
杨将不知道老人指的“得到”是得到什么,但他知道他心中所期待的“得到”绝对超乎老人的想象。今天的招聘与其说是阴谋的竞技,不如说成是一场交易。
“我也要团队,属于我一个人的团队。情报是团队工作——您刚刚告诉我的。”
“哈哈,没问题!去选员吧,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杨将点头,在心里盘算。他要到一群最平凡的人当中去。平凡的人更贪恋平静的生活,而杨将正需要这种执着。
——两个人各自满怀心思的时候,屋子里寒意散去,重新变得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