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之外的世界,秋风横扫,黄叶漫天。但没有窗子,李默和杨将看不到这一切。
乳白色的八角形房间里,李默捧着手中的灵魂之火,眼中并存的,是对敌人的警惕和对猎物的玩味。杨将则轻松而坦然。他摊开手,像刚脱下戏服的演员。
“放松点李默,放松点。你识破了这里的伪装,任务已经完成了。放松,咱们聊聊。来,给我把椅子……或者我自己拿一把,不介意吧?”
李默大而圆的眼睛,此时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她没有点头,却也没有阻止。她手中金红色的火焰如跳动之心,在李默雪白但布满伤痕的手掌之上跳动着,发出蛇吐信子的嘶嘶声。在这一片光芒和原始的声音中,杨将淡然地走过她身旁,双手抱起一把凳子,小心得像抱起自己的孩子。腰尚未直起来,他已先仰起头,向李默报以诚挚的微笑。这种笑李默从未在真实的杨将脸上看到过——那个神秘的特情科长,即便是笑,也是三分悦色七分演技。
“你怎么知道我是伪装?”杨将在离李默很近的地方放下凳子,像个幼稚园小孩子等待喂饭一样,笑眯眯地坐在李默面前。李默以为,这个记忆重构而生的“杨将”会怕那一团烈火;但眼前之人显然好奇心完全都在李默身上,那温和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李默指着被她摞起来的两把凳子,修长的手指滑过它们布满颗粒的椅面:
“这种粗糙的做工,嗯,还会掉漆——灵魂世界之外的我是不会坐的。但你们男人对‘干净’这个词似乎有先天缺陷呢。”
杨将愣愣看了那几把小椅子一会儿,忽然爆发出有力的笑声。他叉腰站起来,围着屋子缓缓走,边走边继续着笑声。
李默也随他站起来。奇妙而美轮美奂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随着杨将的步伐,原先的地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的大理石地面;四周的墙面也泛起涟漪,银白色如汞,从一开始的一滴,慢慢向四周荡漾,极缓却势不可挡地淹没了整片墙面。八面墙依次变成这样的水银色,浓稠的汞咕噜咕噜地流动着,从上而下,再消失在墙脚,化成一道汞的幕布。
李默回头,椅子也消失无踪。
像是变魔术一样,李默看见杨将只是在屋子里一圈圈走,并没有拿出什么,甚至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但他所到之处,除了墙与墙的缝隙,都是那样的银色。然后,像舞台落下帷幕,像新娘揭开面纱,那八面铺满银色水波的墙向下流走。李默追上去看,地上并没有缝隙,反而多了八扇及膝的洁白围栏——外面的天空与阳光此时一览无余,李默看得见风吹走黄叶,眼前散开一片古老的建筑,残破的砖石、泥泞的马道,吹哨般的风卷着飞上云梢的藤蔓,俯瞰着鹅卵石铺成的林荫路;路的尽头,高耸的尖塔、沉静的晚钟,像在无声诉说千万年前那些英雄的传说、那些先人的豪情万丈、那些家庭的分分合合、那些恋人的柔情百转。
而他们所在的、曾经的白色屋子,已经变成一座乳白色的凉亭。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景色。”李默和杨将背对背站着,立在这窄小凉亭的中央。耳边虽然风哨鸣响,但脸上并没有干燥的感觉。耳边的空气仍然平静而温暖,李默能听到杨将深沉的呼吸,还有绵软的、静静的流淌着的声音。
“默默,你看,”杨将的声音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充满磁性,李默确信自己是爱上这样的他了,“这就是记忆的力量和魅力。你的记忆有多丰厚、多辽阔,你的灵魂就有多璀璨。其实,这一切美丽风景我都不记得。我最远最远的记忆就是洛瑟在法典城邦成长起来的那段时光,但这里显然不是洛瑟长大的那个世界。也许,我还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个身份……”
在杨将身后,李默呢喃:“给我看你的故事吧。对我来说,你是我向往的太阳。”
“我只是杨将的记忆,并不是真的杨将。”
“你比真正的杨将更温和,更明朗。杨将的心里似乎有太多的秘密,多到填满了他的心,说不出来。他不会表达,不会悲伤,也不会爱了。”李默忧伤地说。
“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是因为在真正杨将的心里,他自己就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我们在的凉亭只是这片灵魂世界的一个角落。这里浩瀚无边,如同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次元、另一个世界。从这里,穿越许多个大陆,你会看到法典城邦的样子,还有在那里生活着的洛瑟、伊塔和艾米,甚至有他们家的奶牛姆姆,有广场的鸽子,有和他一起玩弹弓的朋友……如果有一天,你能到达那样的远方,你会看到他记忆中的洛瑟。”
“洛瑟长的,和你、和杨将一样吗?”李默好奇地问。
“是的。你应该知道,灵魂并不会像传说中讲的那样永垂不朽、升入天堂。相反,灵魂会随着肉体而死去、消散。所谓‘天堂’,我想指的就是这样的‘门之里’吧。你的灵魂碎片会一直陪伴你的孩子,被他的记忆滋养,也滋养他的灵魂,再跟随他的记忆与你的孙子、曾孙同在。只有像杨将和家杨那样、利用‘香皂’转体的人,才能让灵魂在不同的肉体中漂移,体会不同的千百样人生。而且相貌什么的,也是不会变的。”
“那……‘冰河丝芙’是不是也长得和家杨一样?”
“是啊。”杨将扬起温柔的笑,“不过她还没长到丝芙当年的年纪呢。当年劫难来临的时候,丝芙是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是全城邦的男子倾慕的对象——洛瑟都喜欢她呢。她的皮肤如冰晶般洁白透明,有一头和她哥哥一样的、蓝色的长发……相信如果来到这里的是家杨,洛瑟见到她的时候一定眼睛都放光。”
这个记忆中的杨将呵呵笑着,向往着美好的事情。但对于李默来说,她分不清洛瑟的爱情与杨将的爱情,所以她因为洛瑟与丝芙的纯美过往而心生妒忌,至少是酸意。
李默走到围栏边,眼里已没有刚刚的风景,而是被心事填满了。她转过身,看着杨将:
“是不是每个人灵魂里都有一个自己?记忆中的自己……什么的。”
“是。只不过,会和真实世界的不尽相同……这也是‘伪装’,只不过是在不知不觉中的。有的更美好,有的更丑恶。这就是所谓的‘自信’和‘自卑’。”
“那么……我想到王书的灵魂里去看看。”
王书是李默的丈夫,准确说,是分居但未离婚的丈夫。李默双手捂着自己的心窝。手心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过去,像在抚摸一颗冰凉的、濒死的心。她与王书相恋9年,却在明知爱已到尽头之时嫁给了他,容忍他和第三者Tina的外遇。
——“我想看看,他是否因为抛弃我和孩子,而有过哪怕一丝的罪恶。我想拷问记忆中的他,鞭笞他的灵魂。”
李默这样说的时候,眼中的光仿佛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