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吧。”
除了眼睛,李默的其他器官都已经恢复工作了。她只是不愿意看这个世界而已。这里——灵魂的外面——和刚刚在的“里面”没有区别。如果不是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黄叶飘满的村落、远离那座高塔、跳过乳田、推开灵魂之门、穿越隧道和白光……如果不是清楚记得这一切,李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灵魂以外。
——里面和外面,真的太像了。杨将是香皂当之无愧的拥有者,只有他能将香皂的力量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能让人在一层层伪装中,丧失准则和判断。
如果这里还是伪装,那自己一定会疯了。李默紧闭双眼,心中忐忑忽起忽落,难以平复。
杨将见李默并不理会,也不再做努力。他走过她身旁,去打开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李默睁开了眼。
“杨将,你站在那儿别动。”
杨将忽然听见李默的声音,也不敢回头,只是听从。他侧身站在门边,默不作声,也没有一丝笑容。
只见李默从远处缓缓走来,似乎是怯懦地挪着步子,但杨将看出了她眼中的欲望,心里不禁发冷。
待李默走到他身旁,立定不动了,杨将才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看了太多‘伪装’,已经分不清真假了?”
“不会。看见你,我就知道这里是真是假了。”李默接话,“你记忆中的自己比真实的你可爱得多。那个‘你’永远都会笑,而这个你从来都是苦涩难懂的。我把那个‘你’当做朋友,甚至……但我只能把这个‘你’当作领导、队友,最多是救命恩人。”
杨将先是一愣,然后苦笑起来:“原来你见到了从记忆中诞生的另一个‘我’呀。不错,我的确深深期望自己可以是你见到的那种样子——释然、自在,享受人生最美好的第三个十年。那本来应该是我最真、最成熟、最出成绩的时候。可惜啊,看过几千个四季,我早就厌倦了。”
两人走出这间白色房子。身后的屋子依然空着,家杨和宋时没有回来。
屋外真实的风景让李默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那是她这几个月来越来越熟悉的特情中心,有整齐高大的、灰色的楼,有排成五角形的、在秋季依然华盖茂的树,还有几条鲜有人迹的路。在这最机密、最隐蔽的处所,即便有人声,也都是窃窃私语;即便有人影,也都是严肃急迫、步履匆匆的,就像杨将一样。
风吹过耳畔。如同在灵魂中的白色亭子,一样是与杨将相依相偎,但寒风凛冽地割伤了李默的脸,身旁也不再有温软的气息。
这同样让她知道:这里是真正的世界,这里没有属于她的爱。她爱的人,在她触手可及却几乎再也无法到达的地方——杨将的灵魂。
“还记得那天吗?大雨,打雷,你在我家楼下瘫倒了,一边哭一边气喘吁吁地让我帮你。”李默望进杨将的眼睛,“我忘不了那时候的你。和现在相比,那个你真实得多,可爱得多,可怜得多。那个画面让我相信,你是完整的一个人,而不是冰冷的一个职位。因为看到了那个你,我才能接受后来你所讲的一切,接受世界上真的存在魔法这件事,接受我从不相信的‘灵魂’,接受香皂,即便是用生命……”
“那你也应该记得烈火盛宴的那个晚上,”杨将的小眼睛闪烁着锋利的光,“当知道你今后的生命不得不与‘香皂’同在的时候,我嘱咐过你什么。你要克制欲望,一切、一切欲望!我再说一遍:禁忌之力是魔鬼,它捕捉你任何一丝一毫欲望,和你交易,给你力量,也啮噬你的灵魂。所以你不能——”
“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有爱情和家庭?我知道!我记得!”
李默咆哮着,泪流不止。安静的特情中心庭院回荡着她的喊声,催人神伤。
“我还知道,那天在烈火盛宴,就因为我想起了王书,想起了你,我的欲望才被香皂化成丝线,我才被这恶魔的力量束缚住!我拥有力量,却不能拥有情感。你的确告诉过我,我是你们中力量最大的一个,但却可怜到只能在‘伪装’中体会到爱。”
李默甩开杨将的手,径直向阴影下的一块草地走去。杨将紧随其后,咬着嘴唇。他心疼这个高傲、寂寞、悲情的女人,但除了在刮风下雨时递上一件衣服、一把伞,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步步走着,杨将任由回忆将自己浸没。在他回忆起一切的那天,倒在李默面前;那个身披绿色线衫、面色苍白、眼中闪着泪光的她,是杨将当时唯一的依靠。他靠在她肩上、步履维艰地走,心中却有无限力量。
是李默,是李默的生命滋养了他的灵魂。杨将懂。
然而现在他只能看着她受尽苦难却束手无策。在想出办法挽救她的生命之前,他只能逼开李默显而易见又炙热着的爱,那是保护她。男人,在面对牺牲时更应该决绝。于是杨将更加无言、沉默了。
树荫下的草坪,笼罩着不流动的灰色。李默蹲下身,将十个手指埋在草里,让自己的身体和大地相接。杨将站在她身侧。
“我埋了东西,在这儿。”李默轻轻地说。
杨将点头。他看着李默用女人最柔嫩的双手,一次次刨开草和土。1厘米,2厘米,3厘米,4厘米……杨将弯下腰,扶着李默的肩,希望她站起来;李默没有躲开,也没有停下。那珠子般的眼泪,就一滴滴打在布满泥和草的地面上,伴着她无声的抽泣。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会一点点消失,我知道。”李默念着,忽然停了手,她碰到了一个金属盒子。拂去上面的土,她将它抱出来,小心翼翼,款款深情,“所以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了。如果我忘记了,就让这片土地替我记住吧。”
她打开盒子,一件件拿给杨将看。她和王书订婚时戴的草戒指;蜜月旅行在海边拾到的蓝色贝壳;新家添置的第一把勺子;2枚三等功奖章;离开刑警队时和张亚、金铃他们的合影……从最深处,她掏出一个细细包着的纸袋,递给杨将,让他打开。
纸包里有什么硬而脆的东西硌了杨将的手。他眨眨眼睛,收敛了刚刚过于温情的目光。
“这是……”
一小片嫩粉色的东西被杨将捏在指间,朝阳光的方向举起。
“你带给我的鸡蛋,我留下了一小片蛋皮。我准备这个盒子时,在行李袋里无意发现的它,那时我终于明白‘命运’是什么。也许终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你吧,杨将。”
沉默片刻,杨将说:“不会的,默默。一切都是暂时的。”
李默笑而不语。
袋子里还剩最后一样,一张掌心大小的照片。杨将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红了眼睛。李默更是哭出了声,仿佛在呼唤禁忌之力带走她再也不愿想起的记忆那般。
“好孩子,宝贝儿,一路走好!”
黑白照片上,那个斑驳的小小生命,已经永远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