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会已经到了?!”
李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门没有被碰过的痕迹,明明一路走来都没有半个人影,明明除了风声和叹息声什么也没听到……
“这话该是我问你们两个才对!”家杨显然也很莫名其妙,“我是第一个进到杨将灵魂里的,一路上停都没停,而且找‘门’也并不费力。可我到的时候,宋时哥哥已经坐在这儿等我了。”
“不对不对!”宋时摆手,“我是跟着李默进来的啊,她把门开开的时候,我还在大雾里找不着北呢;看见亮光就赶紧跑过来。可到了‘门之里’,就看不见默默了,没想到却到得比她早。默默,难道你走了岔路?”
三人满腹狐疑地面面相觑。
李默终于开口:“不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判断出这里和真实的白房子有什么区别。咱们现在还在比赛,胜负还没分呢。”
“好啊,奉陪到底!”宋时和家杨信心十足地开始寻找屋里的蛛丝马迹。
墙壁、地板、门,每一个细节。
三个人像蚂蚁一样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弄出沙沙的声响;李默找到了4只小凳子,于是屋子里又传来众人叮呤当啷挪动凳子的声音。
不言不语地折腾了好一阵,宋时有点气急。
“你们说,这里可能跟真实世界完全一样吗?就算灵魂里的一切都是根据回忆建构的,可杨将他也记不得那么多细节,总要有一两处是遗漏的吧。”
家杨不同意宋时的话,反驳道:“主动回忆是不可能,但被动排他却有可能。假如我把你带进一间酷似你家的屋子,即便我暗示你这里就是你家,你也会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然后发现那里不是你真正的家。记忆的细节就是这样,往往在无意识中就潜入脑海了。它的存在,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也就是说,如果这里真的是从记忆诞生的那座白房子,就一定和真实世界完全相同?”李默问。
“除了那些被伪造的细节。”家杨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个代表“很小”的手势。
李默全心地听着自己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地板是屋子里唯一不是白色的东西,她来之前曾经摸过真正白房子里的地板,刚刚打过蜡,非常光滑。从这种熟悉的手感里,她忆起杨将皮鞋和地板磕碰时那种悦耳有节律的声响,如在耳畔,清晰非常……
“有了!”
“你想怎么做?”宋时和家杨看着她。
李默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杨将在屋里走路的模样——包括他皮鞋的质地、鞋跟的厚度。她还希望想起更多细节,但脑海里反反复复重现的,只有在房间里踱步的、杨将自信满满的威武身影……这个带笑的形象充填着李默的脑海:他左走几步、右走几步,最后缓缓转过头,向李默微笑着张开拥抱。
李默猛地睁眼,后背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她大口喘着粗气,被噩梦初醒的恐惧感和解放感包围了——恐惧并不是因为想象中的世界不美好,反而是因为它太美好,太真实,让人难以分辨。
“别陷进去,别被自己骗了。这是回忆,是想象,是过去,不是现在,不是……”
“默默你看!”
宋时的喊声唤醒李默。只听白房子里传来朦朦胧胧的“哒、哒”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李默看见,一双黑色皮鞋此时正在房间里走——只是鞋,没有人,就像穿鞋的人变得全身透明了一样。李默一脸惊喜,宋时和家杨更是傻了眼。
“这是你用香皂变出来的?”宋时惊叹,问道。
“好强大的力量。”家杨也不禁感叹。
皮鞋一步步踏着地板,规律的声音像正在倒数计时的钟。
“我找到了。”李默从容地说。
“‘伪装’是什么?难道和这个声音有关?”家杨问。
李默正要解释,却见宋时已经蹲下去,企图把那双连蹦带跳的鞋捡起来。打蜡的皮鞋碰上打蜡的地板,宋时所碰之处全都光溜溜的,脚下一滑,“嘭”地摔在地上,皮鞋正被他压在身子底下。
被李默意识驱动、也是被禁忌之力驱动的皮鞋没有停下踢踏舞一样的步子。宋时的身体被两只鞋轮番顶起来,后背一弓一弓的,样子颇为滑稽。宋时每每试图站起来,就会又一次像海豹一样滑到在光滑的地板上。家杨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默默,让它们停下,让……请它们二位停下呗?”
有什么……不对劲。
李默一直愣神看着宋时和家杨。宋时狼狈地爬在两只鞋上。他央求了好几遍,李默都没有开口让皮鞋停止。
“李默,够了,停下吧。”家杨替宋时求情。
在李默意识的驱动下,两只皮鞋开始疯狂地舞动,力量越来越大。像颠球一样颠着宋时。
“李默!快停下,你在干什么!”家杨尖叫着阻止。她想上前,却被李默想象出的玻璃屏障狠狠撞回去。白房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李默用香皂的力量限制了家杨、宋时的活动,唯独自己可以来去自如。她一步一停,朝宋时的方向走去。后者翻滚着想逃脱那双奇怪皮鞋的控制,但无济于事,皮鞋比宋时想象的灵活的多。
走到宋时面前,皮鞋忽然消失无踪,李默手里却多了一把翠绿色的花洒。
“杨将说过,”她俯视像摊烂泥一样爬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宋时,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说道;花洒被她高举过肩,像举着她最熟悉的手枪,“我们总是低估被记忆记录下来的真相。我们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可是那些藏在意识背后的记忆,却往往不受污染、不被篡改,真实得让人难以面对。不过呢,这样的珍贵记忆只有‘人’才能拥有。”
说着,李默扬起花洒。她听到清水灌入花洒的声音,安心感受着手腕上逐渐增加的重量。然后,如凤凰点头般,花洒飞向半空,垂下长长的壶嘴。
“哎,你告诉我,一团雾也有记忆吗?”
话音未落,花洒中的水不偏不倚地浇在宋时头顶。触碰到水的瞬间,本来是“宋时”的存在忽然化作一团浓雾,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粘稠得像糖浆,和李默在门外看到的雾一样。
水持续不断地流下,雾气逐渐稀薄、散开了,只留下地面斑斑片片的水迹。花洒重新回到李默手里,她扭头看向家杨的方向——刚刚的玻璃屏障已经顺从李默的意思,变成一道水幕。几丝乳白色的滚烫蒸汽透过水雾,仿佛试图逃脱命运中的结局,但最终和李默脚边的水雾一起,消失于无形。
“这个‘伪装’太强大了。杨将,你说的‘内饰’其实是指当时在屋里的人吧?”
花洒和水幕也不见了。李默全身虚脱,躺倒在地板上,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她在身边看到了杨将。自己正躺在凳子拼起来的床上,身上披着杨将穿来的外套。
“我怎么……出来的?他们呢?”杨将不可能进入他自己的灵魂,李默知道,这里已经是现实世界了。
“‘伪装’崩塌了,你倒在乳田边,正好被宋时看到。他把你带出来的。刚才他去给你买吃的了,一会儿回来。喝点儿水吧。感觉好点了吗?”
李默被杨将扶着坐起来,头晕目眩,几乎再次摔倒。“为什么会这样?原来从来没……没有在使用香皂的时候晕倒过……”她吃力地问。
“‘身体就是盛放禁忌之力的容器’——这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弊。现如今你的力量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强大的,比我的还要强大。还记得宋时曾经打过的比方吗?‘我们在用自己的记忆饲养香皂’。没错,按照这个说法,香皂从你那儿得到的‘养料’最丰富。但力量强大,与之相应的是对‘养料’的快速消耗。如果你不能学会有节制地使用想象力、下意识地积累记忆的‘养料’,最坏的结果是你的记忆——包括你自己——都被禁忌之力消耗一空,魂飞魄散。”
门咔嗒一声被打开,明亮日光透进来,伴着一股温暖空气和干净衣服的味道。
“是风,我去关门。”
杨将说着走向白色大门,边走边问:“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宋时’不是他本人的?”
“宋时对各种蜡制品都过敏。他从不给皮鞋打蜡,也不会碰打过蜡的皮鞋。从他一伸手拿那双鞋,我就知道他就是‘伪装’了。另外,皮鞋踩地的声音也和我曾听过的不像,所以那间房子也不是真的。”
李默把水杯从右手换到左手,留下一把凳子给自己坐,将其余三把椅子重新摞回一起。
“非常不错,”杨将毫不费力地合上看似笨重的、30厘米厚的大门,“看来我还不够了解宋时啊。你看,就是这样,人们无意中就在给自己的记忆加设‘伪装’。‘伪装’总是无处不在。”
“对,无处不在。”李默说着,攥紧拳头,站起身。
啪地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摔破了。杨将闻声扭过头看——
再次面对李默时,后者手心里正捧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想,现在还不是‘节制使用’的时候。请问杨科长,在灵魂以外也可以借助香皂的力量、用意识塑造实体吗?你果然名不虚传,杨将。”
她环视四周,学着记忆中杨将的样子。
“这里仍然是杨将灵魂中的‘门之里’。而你,仍然是‘伪装’。两重伪装。我说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