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五月十一日,二鼓时分,弘光帝带着太后、妃子逃出南京,朝太平府方向而去。天亮之后,一行人匆匆用罢干粮,继续西逃。快至正午时分,只见背后扬起尘土,一路追兵正尾随而来。弘光帝大惊失色,望着卢九德,哆嗦道:“莫非是清兵追过来了?”
卢九德远眺追兵,摇摇头,道:“清兵八日渡江南下,九日才占领镇江,应该没这么快吧?”
弘光帝道:“不管是谁在追,先逃再说!”
数十人一路飞奔,马屁股都抽肿了,也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弘光帝胯下的骏马,驮着弘光帝肥硕的身躯,长途奔跑,早已不堪重负,渐渐慢了下来,任弘光帝再用力猛抽,也是无济于事!弘光帝仰天长叹道:“我命休矣!谁来救驾?!”
背后数骑快速赶上,其中一人扬鞭大喊:“皇上,等等老臣,臣乃马士英也,前来护驾!”
弘光帝大喜,带住马停下,长噓了一口气。
马士英等众人赶上,翻身下马。马士英跪拜在地,流泪道:“皇上,臣惊了圣驾,还望赎罪!”
弘光帝自从史可法离开南京,督师扬州后,见马士英凡事独断专行,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虽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但见他如今还能跟随在自己身边,心中感动,也掉了几滴泪,道:“爱卿请起!朕今日落难,爱卿等还能不离不弃,有臣如此,夫复何言!”
马士英道:“皇上欲去前往何处?”
弘光帝道:“朕欲前往杭州,爱卿以为如何?”
马士英道;“皇上英明!老臣也有此意。只是臣手下士兵仅有数百人。以臣之见,莫如去诚意伯刘孔昭的太平府,或是靖南侯黄得功的坂子矶,要他们护驾随行。”
弘光帝大喜,道:“爱卿想得甚是周到。黄得功的坂子矶路途较远,还是先去太平府吧!”
两队人马合在一处,行进至溧水境内,却被前方数百人兵马给拦住。马士英之子马銮策马出阵,大喝道:“你们是谁的兵马,竟敢拦首辅大人的车驾?实在是好生大胆!”
为首的一员将哈哈大笑道:“首辅大人?莫非是马士英那贼?实话告诉你罢,老子是左大帅的兵,正想来南京取他的狗命,哪知今日他却自己送上门来!”将手一挥,数百人便冲了上来。
原来,自从左梦庚有了降清之意后,军中军心涣散,四散出逃的游兵散勇很多,数十、乃至数百人纠集在一起,亦兵亦匪,四处流窜。马士英兵也不过数百,还要分出兵来保护圣驾、皇妃和太后,哪里敌得住这些悍匪?队伍片刻间就被冲乱,弘光帝得马士英之子马銮保驾,带着皇妃向太平府逃去,马銮立功心切,便自告奋勇,负责断后,身中流矢而死。马士英护着邹太后和自己的老母亲向南逃往杭州;卢九德身边只剩下数人,见城外也不太平,便逃回了南京,刚好赶上多铎进城,按籍点卯,所有降臣皆按原职录用,便继续当他的京营太监。只是自己护送弘光帝逃走一事,怕多铎降罪问责,不敢透露半点。
弘光帝与皇妃二人,好不容易逃脱追兵,环顾左右,身边所剩一共不过二十余人,太后、马士英、卢九德等人皆已失散。日暮之后,方到太平府,只见太平府大门紧闭。一太监奔到护城河边,朝城上大呼道:“圣驾西狩到此!诚意伯刘孔昭、兵部尚书阮大铖还不快快出城接驾?!”
城上众人听说圣驾西狩,来到太平府,如何肯信?一将喝道:“圣驾在南京守着宗庙社稷,岂会西狩?就算是西狩来此,如何不见天子仪仗车驾?”
太监喝道:“请诚意伯刘大人,兵部尚书阮大人出来说话,一见便知!”
城上那将听着那口音,见他七尺男儿,颌下无须,声音甚是尖利,知此人定是太监无疑,心中也暗暗吃惊,城下莫非真的是圣驾一行?只是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做主,便道:“阮大人去了芜湖监军,数日未回。你且稍等,容我前去禀报刘大人。”
刘孔昭听说圣驾到了城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道:“皇上怎么会突然来我太平府?莫非南京已被清兵攻陷不成?我听探报说初九日清兵才过江,哪里会有这么快?!城下众人之中,你可见到一个胖子?”
守将为难地道:“末将观城下人等,个个都胖,感情是南京宫内的生活安逸得很。末将不知大人所说之胖,是何等程度?”
刘孔昭也颇为难,不知如何才能形容弘光帝之胖方好,半响才道:“这些人中,你可见到有一个体型如……如猪的?”
守将回忆片刻,点头道:“大人,确实有一个人体型如猪。”
刘孔昭大惊失色,道:“此人就是当今皇上!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来到此处,那南京肯定是丢了!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皇上前脚刚进太平府,清兵后脚必定就会追来!扬州、南京都守不住,我小小的太平府又如何奈何得了清兵?!”
守将道:“那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刘孔昭摇头道:“皇上扔下祖宗的宗庙社稷而不顾,只挂着自己逃命,不成大器,我看他是完了,没人再会把他当成皇上。城门就不开了罢,你去城楼上回复,就说我病重得很,如今不省人事,要他自行退去。”
守将上城回复,那太监勃然大怒,在城下叫骂良久。那守将被骂,怒从心起,喝道:“你等假冒圣驾之名,前来太平府,莫非是想诈我城池,好献与清兵?你等速速退去,否则城上便放箭了!”
弘光帝见城上士兵弯弓搭箭,作势欲射,便眼泪汪汪地道:“爱卿,算了吧,既然刘孔昭下了逐客令,太平府就不入了!你等随朕去黄得功将军处,如今朕能依仗的,唯有他了!”
黄得功驻扎在芜湖坂子矶大营,正听探马回报说,左梦庚的前锋部队从荻港渐渐开始后撤,有退兵的迹象,大笑道:“左梦庚这小子,终于还是被我打怕了吧!”
帐中上来一位亲兵,禀报道:“大帅,营外有人自称柳麻子,求见大帅。”
黄得功诧异地道:“柳麻子?那不是柳敬亭吗?快快有请!”
柳敬亭走入帐中,大笑道:“虎山兄,别来无恙?”
黄得功也迎了上来,笑道:“敬亭兄,你不是在左梦庚军中当军师么?怎么有空来我军中?莫非是为刺探军情而来?”
柳敬亭挥挥手,道:“别提左梦庚这小子,死狗扶不上墙!他要是能听我的,早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黄得功请柳敬亭坐下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敬亭兄肯定是有事而来。说吧,什么事?”
柳敬亭道:“跟你实说了吧,我是来投奔你的。”
黄得功张着嘴,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望着柳敬亭道:“麻子,你不是来消遣我的吧?”
柳敬亭摇头道:“如今江东一带,能打一点的部队就只有你了。你该不会也想着投降清兵吧?”
黄得功怒道:“我瞧见清兵脑后拖的金钱鼠尾就生气,恨不得砍光他们的脑袋!怎么会降他?”
柳敬亭叹道:“左梦庚那小子,打你不过,又被阿济格抄了后路,占了九江,如今是进退维谷。我去劝他降了朝廷,他却说,若降朝廷,皇上、马士英、阮大铖三人定不会饶他,不如去投阿济格。”
黄得功道:“左梦庚在安庆府杀了阮大铖全家,他岂会善罢甘休?马大人跟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定然会帮着阮大铖。”
柳敬亭叹道:“可不是!我去了趟南京,找到马士英,谈了来意。马士英漫不经心,暗地里却遣锦衣卫来捉拿我,多亏我跑得快。只是这样一来,左梦庚的十余万兵马,不再姓左,而是姓爱新觉罗了!”
黄得功沉吟道:“左梦庚前锋今日开始撤退,只怕是已经投降阿济格了!”一拍大腿道:“他若想逃,我岂能让他得逞?有落水狗可打,决不放过!”吩咐手下,令荻港一带驻防的各营将士悉数出击,掩杀左梦庚。
柳敬亭道:“虎山兄,左军之中,还是有许多忠勇之士,不愿降清的。将军可趁势招降,如此可得数万大军。”
黄得功点头,正准备披挂上阵,亲自带兵追击,帐外又进来一位亲兵,道:“启禀大帅,营外又来了一位叫洪英的,带着百余僧兵,前来投军。”
黄得功大喜,道:“洪英?!那不是天下大大的英雄么?快快随我出营迎接!”
黄得功快步来到大营外,朝洪英抱拳道:“在下黄得功,久仰英雄大名,如雷贯耳!”
洪英也抱拳道:“哪里哪里!黄将军乃天下名将,驰骋沙场,无人能敌!这位是犬子洪旭,这几位是我的门人……”
黄得功点头道:“我知道,此乃汉留五虎,蔡德忠、方大洪、胡德帝、马超兴、李式开,皆天下英雄。我虽身在军旅,心却常在江湖之中!来来来,快快随我入帐详谈。”
洪英、洪旭和五虎跟随黄得功进了大帐。黄得功牵着洪英的手走到正中帅椅边,强行要将洪英按下去。洪英哪里肯依,拒绝道:“将军是主,我等为宾,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黄得功道:“天下英雄,能入我眼的不多,洪英雄是我最为佩服的一个!既然你来到军中,头把交椅定要你坐才是。”
洪英笑道:“黄将军,你我不是梁山聚义的好汉,这帅椅如何能让?你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员,这帅椅,只有你才坐得!就算我不知天高地厚,敢坐下来,朝廷也决计不依!再说众将又如何能服?黄将军岂不是给我出难题么?”
黄得功挠挠头,道:“这……这倒也是!既然如此,便委屈各位了!都坐吧,想坐哪坐哪,大家随便点,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柳敬亭也上前拜道:“在下柳敬亭,见过洪英雄!”
洪英急忙上前,搀着柳敬亭的手,道:“柳将军乃天下侠客也!洪某也是久仰大名!”
众人纷纷落坐后,左右奉上茶水。黄得功皱了皱眉道:“这些人都是天下鼎鼎有名的英雄,只喝酒,不喝茶!”
左右退下茶水,奉上美酒数坛。黄得功每次带兵打仗,必饮酒数斗,酒酣之后吼声如雷,提鞭上阵,罕遇敌手。军中可以缺粮缺饷,但绝不会缺酒!
黄得功对洪英道:“洪英雄,听说你在山西组织义军抗清,如何来到了江东?”
洪英叹道:“在下听说史阁部在扬州被围,便率兵前去营救。只是清兵势大,冲击数次皆不得入。扬州城陷后,我便与余部过江南下,前来投奔将军,继续抗清。”
黄得功叹道:“江北之兵不可南下,否则江北便不能守,这个道理我懂。但我被左梦庚那小子给缠住,抽不出身来北上,实在是无可奈何!刘良佐那小子也奉命撤到江东,却从不见他出兵去打左梦庚,死赖在江东不走,实在是令人生气!”
柳敬亭道:“今日是五月十三日,五月初八日晚,清兵便开始渡江,初九日攻陷镇江,如今只怕已兵临南京城下了。”
黄得功大惊道:“什么?!清兵已经过江?!既然如此,我当马上撤兵,率部开赴南京,与清兵在城下决一死战!只是便宜了左梦庚那小子!各位英雄若有意,请随我立即前去荻港,召回各路追兵,保卫京师!”
数百骑随黄得功朝荻港奔去。坂子矶大营内数万将士也纷纷开始拔营,准备回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