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南京早朝。
王铎出班奏道:“陛下,初八日夜,江面上西北风急,清豫亲王多铎令各部抢扎木伐,或是抢夺百姓家中的八仙桌,缚火把于四周,以火燃之,顺流而下,以为疑军;清军主力则隐蔽从瓜洲七里港渡江。镇江守军见满江皆是灯火,顺流急下,以为清军夜渡,遂发炮击之,不料正中多铎诡计。待镇江守军火药用尽,火炮不能鸣时,清军趁机登陆南岸。镇江巡抚杨文骢逃奔苏州,靖虏伯郑鸿逵逃入东海。初九日,北岸清军犹如无人之境,悉数渡江南下,不日将兵临南京城下矣!”
满朝文武闻之,皆大惊失色。
弘光帝挥手道:“无妨,军中之事有老马在,定会操劳部署!”环顾廷中,却见老马并未上朝。
弘光帝也不商议战守之法,匆匆挥手,便告退朝。王铎紧追不舍道:“皇上,臣愿率兵,阻敌于城外,恳请陛下恩准。”
弘光帝道:“爱卿无需过虑,老马早有应对之策。”
王铎愕然不知所言,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弘光帝扬长而去。
弘光帝入了内殿,卢九德禀报道:“皇上,镇江……”
弘光帝挥手打断他道:“朕知道了!马士英如今在做什么?”
卢九德道:“据说马大人从家乡贵州调集了千余黔兵入京,如今驻扎在鸡鸣山寺庙内,替他保家护院。老奴听说马大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未来早朝,只怕暗中在准备出逃。”
弘光帝道:“马士英对外放出风来,说朕答应迁都贵阳。贵阳乃马士英家乡,朕若随他而去,岂不是又会被他挟持?!阮大铖呢?”
卢九德道:“阮大铖在芜湖督军,还没回来。皇上,今日早朝之上,王铎请兵守城,您为何不答应他?”
弘光帝道:“马士英未来上朝,朕哪能指挥得动兵马?王铎不过一介文臣,他哪会知道带兵打仗?此刻找朕要兵,你当他是去守城?还不是效仿马士英,用这些军士替他看家护院?!卢公公,你悄悄挑选几十个心腹之人,今晚随朕出城。”
卢九德大惊,道:“皇上,您要离开南京?”
弘光帝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莫非要朕去学先皇不成?清兵旦夕兵临城下,如今却无一人登埤守城,南京岂能保住?马士英不是说北兵一来,还可以议和吗?如今怎不见他议了?只怕他心中早就另有打算!朕还不走,这些人定会将朕献给清廷,如此朕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卢九德道:“皇上,您打算带哪些人出去?”
弘光帝道:“就带着太后和爱妃同行吧,其他的随他们自行逃去。”
卢九德点了点头,暗中前去张罗准备。
正午时分,弘光帝招宫内的梨园优伶上演数台大戏,并唤众多心腹太监陪着他酣饮。直到午夜,方才遣散众人。二鼓时分,数十人从皇宫西华门中仓皇奔出,直出南京通济门,朝刘孔昭的太平府方向逃去。
五月十一日天明,文武百官前来上朝,只见宫内太监、宫女、优伶等纷纷夺门而逃,皆大惊失色!一问方知弘光帝昨晚已带太后、妃子逃出宫去。百官闻言后乱成一团。不久,满城百姓也知道了弘光帝昨晚弃宗庙社稷出逃,南京城内一片大哗!
钱谦益慌慌张张从朝中回来,坐着肩舆经过马士英府邸,只见马士英门外一派出逃的忙碌景象。马士英身着便服,从府邸内奔出,见钱谦益恰巧经过,便朝他拱手道:“钱公,我家有老母,不能随各位一起殉国了!”随即跳上马背,带数百人向通济门逃去。守城将士已得命令,不许放任何人出城。马士英见自己一行竟然出城受阻,大怒,喝令护卫在身畔的几百黔兵马上攻城!守城士兵大骇,慌忙逃散,城门也无人再去把守,任由城中文武群臣、百姓仓皇出逃。
南京城中已是一片大乱。百姓见皇宫都无士兵看守,趁乱冲进宫中抢劫,街道上踩碎的,丢弃的御用物品四处可见。对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心怀怨恨的百姓则冲进他们的府邸,一番洗劫之后,再纵火焚烧宅院,南京城中四处火起。
侯方域听到宫门大开,皇宫中的宫女、优伶等纷纷逃出,便一直守在宫门之外。直到宫内再无一人逃出,也不见李香君出来。侯方域失魂落魄地走向秦淮河畔,来到李香君曾栖身的媚香楼中,只是媚香楼中如今也是空无一人。侯方域不禁放声大哭!却不知在离自己不远的街道上,李香君正披头散发,一脚高一脚低,踉跄地随着人流往城外逃去。
午时许,南京城中数千愤怒的百姓冲进大学士王铎的府中,洗劫一番之后,揪着王铎,边打边骂,将他押进兵马司监狱,让他指出谁是太子。王铎须发皆被百姓拔尽,忙不迭地求饶道:“不关我的事,都是马士英主使的!”太子于是被百姓放出,监狱内其他囚犯也被悉数释放,黄宗羲终得重见天日。
数千南京百姓也不管太子究竟是真是假,拥着他冲进紫禁城,从西华门入,进入武英殿,欲拥立他登基。可是临时找不到皇上的龙冠龙袍,便从弘光帝宫中戏班行头内找出一套戏服,七手八脚地替太子换上,再将太子强按在龙椅内,数千人匍匐在阶下,皆山呼“万岁!”
朝中也有许多臣子入朝对太子行君臣之礼,以表拥戴。太子令百姓将王铎、方拱干等因指认自己为假,被愤怒的百姓关押在狱中的大臣放出,并官复原职,随即出榜安民。
群臣如今也全乱了套,不知是该奉弘光帝,还是奉这位刚刚登基的太子。于是,在五月十三日,尚未出逃的重臣们齐聚在紫禁城清议堂商议此事。马士英如今已逃离南京,阮大铖在外督师,听说也不知逃去了何处,朝中有分量的重臣只剩下尚书钱谦益、大学士王铎、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弘基、保国公朱国弼等,其他人官职低微,只得听任这些重臣们拿主意。谁知重臣们却只顾相互窃窃私语,其他人等不得听闻,只好相顾而视。
首先令众人头疼的,就是这位刚登基的太子应如何视之。众人一提到太子,皆面露难色。数月前朝中已有定论:这位太子是名叫王之明的赝品,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事由弘光帝亲自过问审理并定案,众人心中毕竟还是有若干疑问。倘若以真太子事之,此刻他已被百姓扶上皇位,谁知道他会不会秋后算账,追究众人曾指认他为假的大罪?!赵之龙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叹道:“各位大臣都不说话,那我说吧!我以为,新主是万万不可议的,一则太子之真假早有公论,二则皇上如今尚在,若立新主,我等皆为叛逆之臣,论罪当诛九族。三则新主一立,清廷若遣使前来议款,必定以为我等今奉新主,乃是为了率众守城。若议款使者北归,你我众人当何以善后?”
钱谦益也点了点头,道:“我这里有一封多铎的令谕,是昨晚城外探报呈上的。我给各位读上一读。”他咳嗽了几句,润了润喉咙,读道:“大清豫亲王多铎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昨大兵至维扬,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予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随即收起信,道:“各位以为南京之兵,可以一战乎?若不能战,只能献降,以免重蹈扬州覆辙。”
其余大臣见这赵之龙、钱谦益二人都已准备献降,还有何话可说?众人皆道:“如今国中无主,清兵旦夕将至,南京又不能守。我等即便降清夺志,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如今也唯有降清一途,方能保全南京满城百姓性命。”
于是众人一轰而散,各自闭门不出,就等着清兵入城。
赵之龙开始为降清筹备,带着勇卫营士兵入宫,保护紫禁城。一彪军行至紫禁城外,便碰到才从宫中出来的南京监生徐瑜等,徐瑜力劝朝中诸臣早日奉太子即位,已安民心,被赵之龙立刻斩首。随即入宫,令太子避位。太子见赵之龙兵谏,哪敢不依?!赵之龙令他暂栖于宫内,却是怕他逃跑。随后,赵之龙出榜安民,说此城已献大清国大帅,清兵必不加害,城中百姓勿得惊慌,却于太子一事只字不提。于是,南京城门紧闭,并封府库名册,以待清兵入城。
百姓们皆怕南京会如扬州一般,被清兵屠城,见朝中大臣们都已决心降清,唯有如此,方能保全身家性命,便开始准备准备香烛香案,以迎清兵入城。又听说清兵厌恶百姓门前张贴的门神,便先行将门神撕毁清洗,贴上黄纸,书上“顺民”或“大清国万岁”,好一派忙碌景象。
五月十四日,清兵先头部队已到南京城下。时大雨滂沱,忻城伯赵之龙率百官欲迎清兵入城,许多忠于大明的百姓跪拜在街道两侧,放声大哭不止。赵之龙叹道:“扬州已破,如今南京战不能战,守不能守,若不去迎,只会增加无谓的杀戮。如今唯有降清,方能保全一城百姓之性命!”众人无奈,只得听由赵之龙等人出城相迎。
百官在泥水之中,匍匐跪于道旁,待豫亲王多铎骑马过来后,行四拜之礼,高声自报姓名。多铎令众人起身,众臣浑身战栗,却无一人敢站起身来。
多铎原以为兵临南京城下,必有一番血战,哪知兵不血刃,便得了南京,心中虽喜,但见这些人等卑躬屈膝,毫无半点节气,暗暗摇了摇头,大喝道:“你等是真降还是假降?”
群臣纷纷道:“真降,真降!”声音却高低不一。
多铎道:“既然如此,福王那厮为何不出城投降?”
赵之龙道:“皇帝弃城而逃,不知所踪。如今满城百姓,皆在恭候大军入城。”
多铎从城门处望去,只见大雨之中,满城百姓皆跪在街道两侧,无一人敢站在屋檐下避雨,便点了点头,道;“本王说过,降我者,满城军民可保性命无忧;阻我者,满城片瓦不留。如今南京既然降我,本王当善待百姓。传我将令,大军退出四十里外扎营,各营整顿军容风纪,明日午时入城。你等暂且回去,晓谕满城百姓,我大军进城,定会秋毫无犯,百姓无需惊慌。”传令先锋率数十精锐先行入城,与赵之龙商议城内驻军一事。
双方商谈后同意,从通济门起,以大中桥北河为界,东为兵房、西为民舍。于是东北城的居民被迫连夜搬迁,拖儿挈女、哀号满路,其状惨不忍睹。
十五日,南京大开洪武门。赵之龙、钱谦益率百官在洪武门下跪拜献册,行四拜礼,请豫王进城。多铎进城后,令军中设筵,与降臣们席地共坐。
多铎酒酣,问道:“太子如今何在?”
赵之龙急忙答道:“启禀王爷,这是个假冒太子,叫王之明。”
多铎摇头道:“逃难之人,自然要改姓名,他若说姓朱,只怕被你们早杀了!”
朱国弼道:“各位大臣本不认识太子,都是马士英暗中操办的。”
多铎大笑道:“奸臣!奸臣!”
席间却惹恼了一人,姓黄,名端伯,时任礼部仪制司主事,闻声大怒,站起来道:“错了,错了!马士英,忠臣也,席间这些人才是奸臣!”却是指着席地而坐的赵之龙、钱谦益、朱国弼等众多降臣。
多铎也不恼,笑道:“这位莫非就是在城门之上,书大明忠臣黄端伯的那位?你说马士英是忠臣,本王愿闻其详。”
黄端伯道:“世人皆知马士英的诸多不是,但弘光帝出逃后,此人却追随而去,却不象这些奸臣贼子,只知卖主求荣!”
降臣们个个脸色大变,却又是不敢发作。
多铎冷笑道:“你既然说他们是奸臣,那你自己定是忠臣了!你既然为忠臣,为何今日也坐在此处?”
黄端伯长叹道:“在下本不想来,你手下之兵以我家人性命要挟,无奈被胁迫至此。”
多铎笑道:“黄先生请坐!其实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本王就是喜欢忠勇之辈,如今南京已被我收入囊中,先生降我不降?”
黄端伯梗着脖子,道:“宁死不降!”
多铎叹息,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要你做官,只要你剃发易服,便任由你想去何处。”
黄端伯毅然道:“头可断,剃发易服决计不可!”
多铎摇了摇头,唤手下将黄端伯带出,关入大牢。多铎数次招降于他,均被黄端伯拒绝,最终被杀。
十六日,豫亲王多铎入紫禁城,受百官朝贺。原弘光朝廷各部官员纷纷向多铎送礼,呈上拜帖请求录用,为谋官个个喙长三尺,膝软于绵,面厚于铁,极尽媚态。
十七日,降臣李乔率先剃发易服,以表忠心。只可惜所剃之头不合制式。原来,清人剃发留辫,是将周围头发悉数剃去,只留头顶正中铜钱大一块,汉人戏称之为“金钱鼠尾”,而且李乔所穿对襟马褂也不伦不类,站在朝上汉班之内,所降明臣将他推开,要他站到满人大臣一列;而满人大臣哪里容得下他?一脚将他踢了过去。李乔无班可站,被众人推来推去,狼狈不堪,惹得满朝文武哈哈大笑。多铎大怒,将李乔狠狠责骂了一番,随即在城门张贴告示曰:“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
多铎张贴告示十余日之后,多尔衮见中国已得大半,以为天下可定,便开始颁布剃发令,与多铎的安民告示内容前后矛盾,在江南引起轩然大波。
周在浚作《台城晚眺》,叹南京不战而降,词云:
“纵步且闲游,禾黍离离满目秋。玄武湖中风浪起,嗖嗖,虎踞龙盘一夕休。
江水不知愁,犹自滔滔日夜流。更有无情天畔月,悠悠,曾照降幡出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