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钱应式带着众人投奔亲友而去。那人叫傅山,字青主,是钱应式的老师,医术精湛、武艺高强,更兼天文地理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顾炎武赞他是“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刘三听说要去拜访的是傅青主,心中很是高兴,自己曾与他在西域有数面之缘,虽是相交时日无多,但却甚为投缘。可是这位高人却经常云游天外,不在家中。好在管家与钱应式甚是熟悉,众人便落下脚来。
在南京大街上,刘三问了许多路人,方找到一处小小的宅院。刘三和紫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名闻天下的首辅史可法,居然住在这样简陋的小宅院之中。二人进了宅院,拜见了史老夫人,并将史可法的几封书信呈了她。老夫人、太太流着泪,细细阅着那些家书。其一写道:
不肖儿可法遗禀母亲大人:儿在宦途一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违于定省。不忠不孝,何颜立于天地之间。今以死殉,诚不足赎罪。望母亲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儿在九泉,亦无所恨。得副将德威完儿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四月十九日不肖儿可法泣书。
其二:
可法遗书于叔父大人、长兄、三贤弟及诸弟、诸侄:扬城旦夕不守,劳苦数月,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恨!独先帝之仇未复,是为恨事耳。得副将史德威为我了后事,收入吾支为诸侄一辈也,切勿负此言!四月十九日,可法书于扬州西门楼
其三:
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复大仇;受今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遇,有志未伸,一死以报朝廷,固其分也,独恨不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绝笔。
其四:
夫人万安。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而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太太苦恼,须托四太爷、大爷、三哥大家照管,炻儿好歹随他罢了。书至此,肝肠寸断矣!四月甘一日法寄
因史可法无后,史夫人曾数次劝史可法纳妾,史可法却是不允,这炻儿是他亲戚家过继而来的螟蛉子。
史夫人泪下如雨,却不做声,拜谢了刘三和紫儿后,转身往内室里走。老太太大哭道:“我儿,你可不能去做傻事啊!可法如今生死未卜,今日你竟然要舍老身而去焉?”
史夫人哭道:“我与可法早有约定,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欲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去了,我岂能在世上苟活?娘亲,请恕儿媳不孝,不能侍奉娘亲百年!”
刘三慌忙道:“老夫人、夫人,扬州城破时阁部大人被众将保护着突围,如今并没有他殉于国难的消息,当是还活得好好的。”
老夫人也抹泪道:“正是!你若就这么走了,可法一旦回来,那可怎么是好?”婆媳俩难忍心中牵挂,抱头痛哭在一处。
刘三和紫儿不好多说什么,也抹着泪,心酸地悄然离去。
二人来到紫禁城外,却犹豫起来:史可法如今生死未卜,这封呈给朝廷的信究竟递与不递呢?这封书信,只怕也是史可法呈给皇上的遗书。刘三想了许久,如今史可法生死未卜,只好暂时作罢。
紫儿见刘三忧心忡忡,便带着刘三在南京城中瞻仰各处名胜。城市虽是繁华,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街道上人流匆匆,脸上皆挂着不安的神色。
茶楼酒肆、街头巷角,都在谈论扬州围城。只是众人不知,如今扬州已经沦陷,清兵正在屠城,因此这几日没有人过江,自然无从得知扬州城最新的消息。
江北已经被清军悉数收入囊中,如今多铎正秣马厉兵,随时准备过江南下。
南京北面如今已无屏障,又能守上几天?会不会沦为下一个扬州?刘三想到此处,不寒而栗。
紫儿见刘三心不在焉,心知他又想起扬州之事,幽幽叹了口气,挽起刘三的胳膊,道:“我们去江边看看吧,说不定能碰到江北过来的人。”
站在岸上,望着奔涌的江水日夜不停地朝东流去,脚底都能感觉到那气吞河山的震动,让人思绪万千!
紫儿低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只是古今如此多豪杰,就如江浪中一粒粒的砂石,不知去了何处。”
江畔有人在焚香祈祷,只怕是有亲人身陷江北,心中万分牵挂,祈求上苍保佑吧!
可是上苍若真灵验,为何不阻止扬州城内正在进行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过后两天,刘三和紫儿天天清早便来到渡口,痴痴地望着江北,希望有人能从北来,带回扬州最新的消息,只是可惜,茫茫江面上,如今是难得见到一两艘船。二人待到日落,方才惆怅地回去。
这天日落后,二人回到傅青主的家中,刚一进门,便看见苏笺和夫人正在大堂内等候多时。紫儿见到亲人,再也忍不住多日的委屈,奔上前去,扑在母亲怀中,哭个不停。
苏笺还是那副严肃的模样,见紫儿安然无恙,眉头稍稍舒缓。
苏夫人捧着紫儿的脸,仔细端详道:“紫儿,你可是黑了,瘦了!”说罢眼泪噗嗤地往下掉。
刘三心中也一阵酸楚,望着苏笺,正待开口。苏笺摆手道:“少侠不必多说,自从小女离家出走之后,从无锡、南京、九江、铜仁,到武昌、最后是扬州,沿途都有消息报来,苏某一路追踪,却总是慢上半拍。到了扬州后,见城已被围,无法入城,便折向江阴,于戚寿国、郑鸿逵处讨得援军,前来解扬州之围。无奈清兵势大,天不随人所愿!好在如今你等平安逃出扬州,苏某这颗心终于放下了。”
苏夫人抹泪道:“紫儿,你这一出走,你父亲便从没消停过,一路奔波,好生劳累。以后可当乖乖听话才是。”
紫儿点点头,眼泪汪汪地投入到父亲怀里,哭道:“父亲,姑父、姑母他们都……”
苏笺轻抚着紫儿的发丝,道:“我都知道了,那疯……盖问天虽是糊涂,但却是条顶天立地的英雄。为父虽不喜欢他的为人,但却佩服他这份胆识。”朝刘三点了点头,道:“还要多多感谢少侠一路上对紫儿的照顾。”
刘三抱拳道:“紫儿是我朋友,照顾她是自然的,苏大侠客气了。”
苏笺道:“苏某找到紫儿,一家人得以团聚,明日便带她回无锡。只是明日一别,不知道少侠欲往何方?”
刘三一怔,马上便明白了苏笺的意思,定然是不许紫儿再跟自己这样四处漂泊。便叹道:“在下如江上浮萍、风中柳絮,浪迹天涯惯了,天涯海角处处是家,大侠不必挂念。”
苏夫人半张着嘴想说什么,望着苏笺,却又止住,只好幽幽地叹了口气。
半夜时分,刘三依然辗转难眠。扬州城中的惨景,历历在目。自己这一生,都只怕是难以忘却了!
想起苏笺的话,那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和紫儿在一起。可就此一别,心中又是割舍不下。
人家是千金小姐,自己却连身世都无从知悉!与她浪迹天涯,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不过是机缘巧合,曾同路而行罢了,还去想这些又有何益?
罢了,罢了,还是自己先走!
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几颗孤星;听着窗外,断断续续的几声蛙鸣。
刘三背上行囊,悄悄地走了。
苏笺和夫人在黑暗处望着刘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是苏夫人心有不忍,叹气道:“我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人也很好。”
苏笺怒道:“你懂什么?紫儿跟着他浪迹江湖,别人怎么说我苏笺?!我瞧这小子眼中有一股怒火,此番前去,定然又会去与清军周旋。紫儿若跟他再一起,性命时刻堪忧,这些你都没想过?我问你,紫儿可睡安稳了?可别又让她偷跑出去!”
苏夫人叹道:“早睡啦,这些天,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一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唉,好啦,好啦,到底怎么着,你做主便是!明日我们去哪里?扬州城的援军是我们叫去的,如今苏家庄只怕是回不去了。”
苏笺道:“这江浙一带的豪杰,和清廷公开作对的已经被灭了几户。苏家庄自然是回不去的。我们明日便去长沙,找路遥大哥。也可西去蜀地。张献忠目前镇守在四川,他起兵之时我曾与他粮食万担,这份面子他还是要给的。随便去哪里,只要紫儿不和这小子混在一处就成。”
苏夫人忍不住微笑道:“人言狡兔三窟,你这是做了多少窟啊?”
苏笺叹道:“值此乱世,想要明哲保身,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清晨,苏笺一家便租了一条船,朝长江上游而去。紫儿虽是无奈,常常将头回转来,想看到江岸上刘三的身影。刘三躲在暗处,望着紫儿失望落泪的委屈表情,心中一阵痛楚。
旁边一人走了过来,对刘三道:“公子来这江畔已有数日了,莫非是在等江北故友?”
刘三点了点头。那人道:“若是如此,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