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停火短暂的间隙,史可法率众将沿着城楼四处巡视,检查受损情况。
守城士兵在炮战中死亡数百,伤者上千,各处城墙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除伤者外,将士们都在想着各种办法对城墙进行修葺加固。各营医官和城内的郎中也趁着间隙来到城楼,为伤者包扎创口。史可法目中含泪,亲自替战死的士兵们装殓入棺,扶棺痛哭。然后率众将便走边查看、询问士兵的伤势,并对医官、郎中表示由衷的感谢。钱应式自然也在列,史可法虽只是和他短暂地聊了几句,但从史可法眼中,钱应式看到了史可法无比的坚毅和决心。
只是城墙之上各处的炮台损毁严重,约十余门大炮皆因炮台搭建在城墙内的民房顶上,根基不稳,不是摇摇欲坠,便是已经倒塌,各部将士正在加紧修筑。
城西北角是敌军攻击重点,被敌军四十余门重炮轰击数个时辰,又无法进行有效的火力压制,墙体损毁严重。盖问天、刘三正率领士兵加紧修筑破损处,见史可法前来,士兵们皆感到无比振奋。刘三、盖问天等纷纷前来和史可法见礼。
史可法握着刘三和盖问天的手,道:“二位辛苦了!这城门西北角,只怕是敌军的主攻方向,本相就将这守护的重责交给你们了!”
话音未落,敌军重炮攻击又已经开始!只是听这炮声,各路进攻方向炮击声更加猛烈,只怕清军又在各处增加了数门重炮!
史可法暗自叹道:“清军大炮何其多也!上午只怕是佯攻,探查各处抵抗虚实,下午只怕是城池生死存亡之际了!”
城内飞奔一个军士来报,道:“禀大人,南门江面之上,出现数十只战船,正朝着南门外清军阵营猛轰!”
史可法急忙抓住那人的手,道:“你可看见那船上悬挂的旗帜?”
那军士道:“有大半船只悬挂郑字旗,还有少部船只悬挂戚字旗。”
史可法欣喜道:“你速去告诉马应魁将军,若见水师强行登陆,便帅本部将士立即出城杀入敌阵,以策应援军!”
那军士得令而去。
史可法欣喜地道:“我军退路无忧矣!这悬挂郑字旗的水师,应为守护瓜州的郑鸿逵部;悬挂字戚字旗的,应为戚寿国的江东义军。此两路兵马,船坚炮利,每船上皆有数门重炮,且看南门之敌如何抵挡?!”
陈于阶低声道:“只是这扬州沿江炮台,皆被清军占领。水军虽然重炮多于清军,但若清军退至数里之外,重炮便无法杀伤敌有生力量。若士兵强行登陆,容易失去水军重炮支援,需得马应魁将军和郑鸿逵、戚寿国协同作战方好!”
史可法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士兵,道:“速去各部,就说江东援军已到,正在南门外与敌军血战!以此激励我军士气,安抚城中百姓民心!”
到了晚上,各部前来大营报告一日的伤亡情况。史可法见马应魁将军血染征袍,匆匆前来,便道:“马将军,郑鸿逵、戚寿国两位的援军,如今情况怎样?”
马应魁禀道:“清军占领了沿岸的各处炮台要塞,郑鸿逵、戚寿国的水师虽然火力强悍,但随船步卒甚少,虽组织了几次登陆,行进至内陆后,水师火力无法支援,被清兵给压了回去。下官率本部将士出城策应,无奈清军火力太猛,冲击了几次,损失惨重,不得已只能撤回城内。日暮后,清军水师从上游来袭,沿江炮台也开始架上大炮向江面射击。郑鸿逵、戚寿国所部水师在水、陆两线攻击下,折损战船十余艘,不得已退回江阴方向。”
史可法听报,默然不语。
第二日,天刚辰时,隆隆大炮声又响起,只听到清军战鼓号角齐鸣,总攻城已经开始!
史可法拿起望远镜,只见数万敌军突向城西北角,悬挂的心又开始揪紧!果不其然,片刻后,有人来报,城西北角不堪重击,在重炮集中轰击之下,已塌陷一大片!
混乱之中,陈于阶命令手下将士,速速将保留在西北角城下的十余门小炮搬上了城墙。刘三也带着亲兵神机卫队,冲上城墙,埋伏在塌陷城墙左侧,盖问天则带着数千将士守在了右侧。
西北角的数门重炮已被清军数十门大炮压制,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只得听由炮弹如雨一般落在城墙之上!
头顶,是炮弹呼啸而过的破空之声;身畔,是炮弹落地的隆隆巨响,夹杂着城墙崩塌的声音。炮弹爆炸挟带着碎石、尘土和断肢腾起数丈,然后砸向众人的头顶,硝烟味浓,令人窒息。
清军攻城部队利用已方炮火对城内的压制射击,一路毫发无损,已快突进到城墙崩塌之处!
刘三和盖问天掐算着清军的距离,待进入到我军射程之后,将高高举在头顶的手中兵刃,奋力挥下!
如雨般的箭矢、枪弹和炮弹,将清军在城下崩塌处击倒一大片,余者仍奋不顾身、疯狂般的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冲!
清军竟然如此不怕死?!可是冲上来的士兵中,还夹杂着许多身着大明军队甲胄,却留了辫子的降军,竟然也不顾生死,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降军哪会有如此的战斗力?盖问天发现情况不对,朝远处望去,只见几个清军大官脚下都插着一把剑,有胆怯、畏惧不战者踏过此剑,便会被督战部队无情击杀!是以清军退也是死,唯有向前猛冲,方才会有一丝活路!
盖问天夺过夫人手中的长弓,搭箭一拉,却不料用力过猛,弓弦拉断,便抢过身畔士兵手中的长矛,奋力挥出,击杀一名督军的千夫长,但迅疾又有一名千夫长、甚至是万夫长补上前来!
此线,当是清军进攻士兵退却的最后防线!
城下崩塌的墙砖上,清军尸体越堆越高,甚至不需要云梯,便能爬上缺口!
头顶上炮弹依然如雨而下,夹带着清军、明军的尸体四下飞落!
紫儿也挽着一把长弓,手却是哆嗦,十有八九便是射不中人。盖夫人仍是平心静气,守在盖问天身畔,率领着数百弓箭手,不停地朝城下射击。
清军炮火不停,不分敌我,只顾着发射,城墙上的缺口也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有清兵爬上尸体堆,冲上了缺口。
盖问天目眦尽裂,朝身后的士兵嚎叫道:“在你们的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兄弟和姐妹!我们无处可退,是男人的,给我上!哪怕是用身体,也要堵上这处缺口!”说罢跃下城墙,站在缺口之上,手中六尺长剑挥舞,当着披靡,瞬间便击杀数人!
将士们也嗷嗷叫着,跟着跃下堵住缺口,和清兵开始短兵相接!一人倒下,便有数人站出,缺口处守护城池的士兵身影,如长城般屹立不倒!
多铎听说西北角被重炮轰塌,便移师到城西北角,望着缺口处盖问天的身影,点头叹道:“那人只怕就是叫盖问天的蛮子!真乃神人也,可惜我手下大将鳌拜不在,否则与他有得一拼!”却吩咐手下,集中火力,朝缺口处开炮。
部下惊道:“大人,我部正在于敌军处于犬牙交错之势,倘若开炮,岂不是会误伤我军?”
多铎冷笑道:“此人为扬州军士效仿之楷模,有此人在,扬州将士必死战不退!我宁可自伤将士数百,也要将此人击杀!”
此刻,西北角已集结重炮数十门,炮弹呼啸而过,缺口处一片血雾!
硝烟散尽,盖问天身形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浑身插满弹片,血如泉涌。
盖夫人奔到丈夫身边扶住他,心疼欲碎。
盖问天身躯颤抖着挽住娇妻,流泪道:“夫人,以前的事我不明白,如今清军大炮一轰,我什么都明白了。”
盖夫人泪下如雨,道:“你明白了什么?”
盖问天喘息道:“夫人,我负了你!我年轻时曾做了一些荒诞事,还要恳请夫人谅解!盖某纵横江湖,错事做得甚多,唯有两件事我盖某没错!”
盖夫人扶着摇摇欲坠的盖问天,温柔地道:“你没做错什么,不必想得太多。”
盖问天口中渗血,道:“第一件没做错的事,是这辈子娶了你,虽然我曾对你不住,但幸得有你与我生死相依……”
盖夫人泪如雨下,握住盖问天的手不停颤抖。
盖问天忍住喉中即将奔涌而出的鲜血,道:“第二件没做错的事,便是守这扬州城。”话一说完,终于忍不住,一口热血喷涌而出!
盖问天身体摇摇欲坠,喘息道:“给我剑!”
盖夫人拾起那柄长约六尺,重逾数十斤的长剑,放在了盖问天的手中。
盖问天握起长剑,仰望片刻,突然奋力地将长剑插下!那长剑便将盖问天伟岸的身躯和一足钉在了那缺口之上,借着长剑之力保住七尺之躯屹立不倒!
盖问天吐尽最后一口气,嚎叫一声:“我乃江东盖问天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盖夫人扶着目眦尽裂的盖问天,虽是泪下如雨,却也仰天唤道:“还有我江东盖夫人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天空中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啸之声,随后炮弹如雨点般落到断墙上和缺口处,只听一声巨响,如山崩一般,那城墙再也经受不起轰击,轰隆隆地又倒塌数丈!
刘三被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晕了半响,醒来后便见紫儿也被震倒,躺倒在自己身畔,心中一惊,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在,心中稍安,便奋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将她唤醒。紫儿醒来,便将身躯扑在刘三怀里,哭道:“姑父、姑母他们……”
刘三搂着颤抖的紫儿,安慰道:“盖大哥、盖夫人之死,重逾泰山,生前他们虽然相聚的日子不多,如今却能永远相伴!”
缺口处,清兵如潮水般涌进缺口,城墙上的士兵大半已无斗志,纷纷脱去战甲、丢下武器,开始逃入城中。
扬州城坚守不到两日,难道就这样沦陷了吗?!
正在这紧要关头,城中缺口处,一彪军马截住了涌进城中的清兵,进行巷战,逐房逐户地争夺着失地。刘字将旗在硝烟中屹立不倒!
那是刘肇基!在这十万火急之时,他率领所部前来增援了!
刘三扶起紫儿,道:“紫儿,目前不是哭泣的时候,我们这就去援助刘将军,为盖大哥报仇!”
史可法望着城中涌入的敌军,其势越来越大。刘肇基所部,如滔滔洪水中的一叶小舟,瞬间便在巨浪中淹没不见,将旗也已经倒下。城中到处可见清军的身影,四散奔逃的军民,已开始被清军无情屠戮。
史可法仰天长叹道:“天灭我也!”拔出腰间长剑,便欲自裁。
众将慌忙拉住史可法,只是那利剑,已将颈部割出一条长长的创口,幸好并未伤及要害。
史可法奋力挣扎,无奈双手皆被众将拉住,大呼道:“德威何在?!”
史德威满脸是泪,刀不能举,半膝跪下,道:“父亲大人乃是江东民心之所向,若父亲以死殉节,不但这满城军民无任何希望,只能任人宰割,甚至江东军民也会失去斗志!孩儿无能,当与众将奋力死战,力保父亲突出重围,整顿兵马,日后再与清兵一决生死,胜负犹未可知也!”
众将纷纷半膝跪下,恳请史可法,来日方长,万万不可以身殉国。
史可法知有众将在,殉国之事必不可成,只得叹道:“既然如此,目前唯东门、南门还有一线生机。东门水洼沟壑纵横,敌军重骑无法追击,你等速率余部,随我杀出东门!”
王秀楚等人因家人尚在城内,心中牵挂家人安危,拜别史可法而去。其余众将簇拥着史可法,率余部朝东门杀了过去。
钱府。
钱应式慌忙奔入内府,慌慌张张地对齐聚在内府的众人道:“街道上已经有清兵了!扬州城只怕是已经陷落,有人看见史阁部率领众将先是冲向东门,然后又折向了南门,只怕是连东门也被清军攻破了!”
府内只听一片哭泣。
钱应式厉声道:“哭又有何用?能把清军哭死吗?”
钱夫人泣道:“如今只能以银两保我府内众人性命了!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人还尚存,这些东西都是能赚回来的。”
钱应式点头道:“管家,你速将库房内银两分为数份,妥善藏之!若有清兵至,当出其一份,保我府中安宁。”接着又道:“如今大势已去,你等众人切切不可妄自抵抗,免得丢了自家性命。女眷等随夫人皆避于内府,切不可出门半步,否则定会受清兵之辱。”
众人皆领命而去,只剩下满堂惊慌不已,浑身颤抖的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