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带着刘三,沿着江岸蜿蜒前行,来到一处柳树环抱的草堂前,江边有一人正在垂钓。刘三一看,不禁叫出声来,道:“原来是阎先生!”
阎尔梅望着刘三,叹了口气道:“我听朋友说,有人日日带着一女子在江畔远眺,听他说那人的相貌举止,在下便知是刘少侠无疑。少侠是如何从扬州城脱身的?”
刘三道:“扬州城破当日,我与盖问天大侠同守城西北角。城破之后,溃兵败逃,身畔只剩下我和紫儿姑娘,又不知史阁部和其他将军身在何处。无奈只好趁乱逃出城来。”
阎尔梅叹道:“可惜史公不听我良言相劝,在下一怒之下,竟然弃他而去。如今想起来,未能与诸公同守扬州,实在是后悔莫及。如今只有到黄泉之下,再向阁部大人谢罪了!”
刘三如闻惊雷,道:“阁部大人难道已经殉国?!”
阎尔梅道:“城西北角被敌大炮轰塌后,清兵蜂拥至城中,盖大侠、刘肇基、马应奎等十余将领纷纷战死。史公欲拔刀自裁,却被众将夺下兵刃,簇拥着欲从东门突围。见东门已经陷落,便又折向南门,怎料在南门处被清军团团围住!众将力战至死,史公被清军俘虏。听说那多铎曾百般诱惑,史公厉声呵斥,但求速死。多铎见威逼利诱不成,数日后便将史公杀害!”
刘三虎目蓄泪,拳头握得直响。
“德威将军一路力战不退,费劲千辛万苦,方才逃出扬州。如今便在这草堂中养伤。”阎尔梅推开草堂,便见史德威将军斜躺在榻上,旁边坐着照看的居然是王秀楚!只见他胡须凌乱,目光黯然,全然没有了往日那股儒士之不凡气度。
众人大难之后再度重逢,皆异常欣喜,相互见礼寒暄问询。
阎尔梅道:“王先生是昨晚才逃出来的,扬州十屠,昨日已经是第九日,今日只怕就要封刀。这扬州城中数十万军民,如今不知还有几人活命!”说罢以袖拭泪。
王秀楚也拭泪道:“清兵所犯罪孽,实在是罄竹难书!在下昨日逃过长江,一夜未眠!扬州城中暴行,历历在目,于是奋笔疾书,写下这《扬州十日记》,全是在下亲身遭遇。”
刘三看着那《扬州十日记》,扬州城内的惨状在眼前重现,握住文稿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阎尔梅道:“如今天下之势,两位有何看法?”
刘三缓缓放下手中书卷,毅然道:“哪里有清兵,哪里就有我刘三!在下不才,当继承史阁部遗志,与清兵周旋到底!不报此仇,死不瞑目!”
阎尔梅拍手赞道:“此志正合我意!王先生意下如何?”
王秀楚道:“在下也自当追随各位,与满清鞑子势不两立!否则此等血海深仇,何以为报?只是福王昏庸无道,非天下明主。在下虽有报国之志,只可惜报效无门。烦请姚公指点一二!”
阎尔梅道:“扬州一役,江南震动。若清军南下,我料各部将士,不是望风而逃、便是望风归顺,不会有再多抵抗。就算是南京,只怕也会如此。阎某计划奔走于中原,策动各路反清人士,共为反清大计!”
刘三道:“我闻史公曾说,唐王朱聿键受封,正启行前往福州。福州有郑芝龙经营多年,拥兵数十万,此可为抗清之根本。”
阎尔梅摇头道:“郑芝龙,小人耳,胸无大志,纯粹一奸商而已!只知偏安于一隅,南京如此危急,也未见他派一兵一卒前来救援。不过是想拥兵自重,待价而沽,此人不足与谋!”
刘三叹道:“唉,如此说来,在下只得先看这时局变化,再做打算了!”
众人谈了半天,见天已黄昏,刘三便和众人告辞,回了南京。
经过史家宅院,刘三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史可法于扬州殉难的消息告诉她们。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离开,实则是不想给她们致命打击,暂且让她们心存希望吧!史德威已被史可法收为义子,由他告知只怕要更好!只是史可法写给朝廷的信,当马上呈给朝廷才是。可是找谁呈信呢?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决计是不行的,当找位东林党人才是办法!
刘三曾听说东林党人的党魁是钱谦益,便找路人打听,找到了钱谦益的府邸。刘三请门房入内禀报,就说自己有史阁部的亲笔书信在此,要当面呈钱谦益。门房进去禀报,片刻后匆匆奔了出来,带着刘三进了大堂。
刘三见堂中端坐着一位花甲老人,气度不凡,一望便知定是钱谦益无疑,便朝他拜下。堂中另一年轻人却欣喜地奔了过来,道:“你可是刘三兄弟?!”
刘三抬头一看,原来是久已不见的郑森!心中也特别高兴,道:“在下见过郑公子!”
钱谦益也很是诧异,道:“怎么,你俩认识?”
郑森道:“这位少侠去年曾与弟子在吴淞口一起打倭寇,弟子一命,若非刘兄弟护卫在身畔,只怕已死于倭寇之手!”
钱谦益点了点头。原来,郑森拜别父亲郑芝龙,来南京求学,就读于南京国子监,师从儒学大师钱谦益。
刘三对着钱谦益,流泪道:“钱大人,清兵四月十八日兵围扬州,等待炮队到达后,于二十四日开始攻城。阁部大人率部死战,二十五日,终因敌火炮太猛,西北城墙被轰塌,清兵突入城中。阁部大人率众将突围,却陷入重围,众将纷纷战死,阁部大人被清兵所擒,誓死不曲,已被多铎杀害!”
钱谦益如闻惊雷,从座位上腾地站起,大惊道:“什么?!史阁部已经殉国?!今日是五月初五,离扬州陷落已有十天,为何今日才有消息?”
刘三道:“清兵攻下扬州后,便屠城十日,今日方才封刀。是以江北数日内无人过江南下,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
钱谦益在大厅内走个不停,口中喃喃道:“太快了!太快了!四月二十四日清兵攻城,二十五日扬州城便被攻破!史公如今既已不在,南京还怎么守?这可如何是好!”
刘三将怀中的书信拿了出来,呈给钱谦益。钱谦益抽出书信,只见那上面写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乙酉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书。”
钱谦益喃喃道:“此信是四月十九日所写,城破是四月二十五日,清兵初始围城之际,史公只怕就有了以死报国之心。唉!大明痛失肱股之臣,悲呼!痛哉!”朝堂外喊道:“速速备轿,我要入宫!”回头对二人道:“你们先聊,我得马上去禀报皇上。”
郑森道:“老师既然有事,我与刘少侠便就此拜别!”
二人退出钱府,郑森道:“史阁部殉国,南京危矣!我今日来找老师,就是要向他辞行的。我明日便回福州,不知少侠有何打算?可否愿意与我一起前去福州?”
刘三摇头道:“多谢公子好意!经扬州一役,在下所想的就只有抗击清兵。哪里有清兵,我就去哪里。”
郑森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拜别!在下回到福州,便整顿兵马,与清兵决战到底!”
第二天清晨,刘三请出钱应式,两人一起去阎尔梅的草堂,为史德威疗伤。只是到了之后,发现阎尔梅、史德威、王秀楚已经不见。问了童子,才知史德威听说扬州大屠杀昨日已经封刀之后,便挣扎着起身,欲前去扬州,找寻史可法的尸骸埋葬。王秀楚劝他无果,无奈只得陪同前去,顺便去看看扬州城内自己还有没有活着的亲人。
两人过江进了扬州,王秀楚思念亲人心切,先行去扬州城内寻找,史德威却去了清军大营,找多铎讨要史可法的尸骸。原来,史可法在城破之前,写了一封书信给多铎,要史德威在扬州城破之后设法交给多铎,言明守城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与百姓无关,恳请多铎不要伤害百姓。清兵将史可法的书信送进多铎的大帐,把史德威留在营外。
多铎看着史可法的遗书,摇头叹道:“史可法若早降我,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清兵攻入扬州城后,众将护送着史可法先朝火力较弱的小东门撤退,但见小东门外清兵重重,无法突破重围,便折向东门,谁知东门已被攻破。于是再转向南门,在城中碰到蜂拥而来的清兵。史可法见无法突围出去,便对史德威道:“你速速想办法出城,去南京告诉太夫人与夫人,说我已经殉国,你自去侍奉她们百年之后!”
史德威满脸泪水,哽咽道:“不,我要和父亲大人并肩战斗!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一块!”
史可法大怒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史德威无奈,只好先行逃去。史可法为将清兵引到自己身边,给史德威创造逃生机会,大呼道:“史可法在此!”清兵一听,果然全部围上前来!众将拼死力战,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史可法终于被擒,被带到新城南门楼上。
多铎听说手下抓到了史可法,大喜,匆匆赶到南门。因不认识史可法,便唤军中幕僚杨遇蕃前来证实。史可法冷笑道:“我史可法今日敢挺身而出,就是要死得明明白白,怎么会来做假!”
杨遇蕃也是一名降臣,见史可法被擒,大惊,朝多铎点头示意,此人便是史可法。多铎以礼相待,要左右为史可法设座上茶,和颜悦色地道:“本王甚是仰慕先生,大军围城之前,本王给先生写了许多书信,要先生降我,却屡屡遭拒。如今先生已经为大明朝廷尽了忠,便不算负国,如今可以降我了罢!”
史可法轻蔑道:“我为大明首辅,岂会贪生怕死,做万世罪人?!你不用多说了,我史可法既然敢自报姓名于军中,如今只求速死!”
多铎道:“史公不见洪承畴大人乎?降我便能得富贵功名!”
史可法怒道:“洪承畴受先帝厚恩而不死,叛敌卖国,乃不忠不孝之人也!我史可法头可断,而身不可辱,愿追随先帝于黄泉之下,岂会学他?!”
杨遇蕃也上来劝道:“阁部大人,你就降了吧,就当是救扬州的满城百姓!”
史可法冷冷道:“你是杨遇蕃?我认得你!你父亲虽然仅为知县小官,也知为国尽忠,临死不降,如何会生下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多铎大怒,抽出腰间佩刀,便要来杀史可法。史可法不但不避,反而将胸脯迎了上去。多铎见史可法视死如归,心中佩服,便扔下刀,连连称赞道:“先生果真是条汉子!杀了你,实在是太可惜!”
多铎见史可法不降,无奈,便唤手下副将宜尔顿上前,将史可法拘于军中,日日遣人来劝,皆被史可法骂出。多铎见史可法三日之后还是不肯屈服,便下令军士将他处死,尸体也被肢解。宜尔顿心中佩服史可法之忠义,在他死后,为他装殓入棺。只是无暇书写姓名于棺上,尸身下落遂不可辨。
今日多铎见有人自称为史可法的义子,前来讨要史可法的尸体,便点了点头,对许定国道:“本王生平经常听说忠臣,不知何状;及见史公,方才始信世间真有忠臣!你去查查,若他真是史可法的义子,本王当为忠臣留后,让他把史可法的尸体带走埋葬。”
许定国得令,将史德威带入军中,严刑拷打一番,见他宁死不屈,始终不肯改口,心知定是史可法义子无疑,便放了他。
史德威听宜尔顿说史可法在南门被杀,便一瘸一拐地走向南门。一路只见遍地死尸,手足相枕,腐烂不堪,恶臭难闻,哪里还能分辨出史可法的尸首?!一路上嚎啕大哭,找寻数日未果,便过江返回南京。次年清明,史德威将史可法的衣冠葬于扬州广储门的梅花岭上,立碑曰:“明大司马史公墓”。
正是:骑鹤楼头,难忘十日;梅花岭畔,共仰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