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四月十七日。
史可法率部日夜兼程,欲解盱眙、泗州之危,却终究慢了半拍,无奈之下,只得撤回扬州。总兵刘肇基接史可法之命,先带着部队欲往天水和史可法部汇合,半途之中又接史可法急令,率部开往盱眙,傍晚时分又接史可法急令舍弃盱眙,奔赴泗州,第二日又令他返回白洋河驻地,不禁摇头大叹:“阁部大人如今已乱了方寸,哪有一日之内三异军令的?!”带着队伍盲目转悠数日,回到驻地。
西城门外,紫儿迎着烈日,站在小山岗上,终于看见了史可法的部队,欣喜地策马奔了过去。刘三在队伍中,也看到了紫儿,便迎了出来。
紫儿见了刘三,眼泪如雨点般地往下掉。刘三低声道:“怎么啦,紫儿?”
紫儿哽咽道:“你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些天?”越说越觉得委屈。
刘三低声安慰道:“我也想早回来啊!你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紫儿嘟嘴道:“哼!姑父和姑母他们在北门外等你,你自己唤他们回来吃饭罢!”说罢朝城内奔去,也不管刘三在后面要她跑慢点。
史可法进了城,王秀楚上前禀报道:“大人回来太好了!阁部大人这几天不在城中,城内谣言四起,有说阁部大人在盱眙殉国的,有说阁部大人弃扬州逃走的,还有人说多铎带着降将许定国,要来扬州杀尽城中百姓的,弄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在江边欲乘船南下,谁知郑鸿逵奉旨率水师防守江面,凡是北来之船,一率大炮轰回,不许撤回南岸。下官听说李成栋也带着高杰遗孀邢夫人欲坐船南下,也被大炮轰回,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
史可法边脱下身上甲胄边道:“这肯定是城中混进了奸细,在城中散布谣言,乱我军心!你等难道没有派人去查?城中若有奸细,我方一举一动,敌人都清清楚楚,这城还怎么守?倘若里应外合,那就更加危险。”
王秀楚道:“盖问天大侠的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下官和几位幕僚便对城中百姓按籍清查登记,抓获了数十名奸细。如今都羁押在大牢之中。”
史可法道:“速速查清,看他们都属于哪些部队。”
王秀楚道:“有多铎部的,也有许定国部的。经审讯,这次南下的共有两路清军,中路是多铎,随多铎来扬州的,还有拜尹图、图赖、阿山、孔有德,先锋为兵部尚书韩岱,共计清兵五万。另还有许定国、泗州降将李遇春等降军,兵力大概也有五万,共计十万大军。东路是固山额真准塔,从徐州沿运河水陆并进,攻占宿迁,目标是淮安的刘泽清。”
史可法听说孔有德也来到了扬州,大惊道:“孔有德乃用炮高手,若他也来到扬州,清兵必用大炮攻城!你立刻替我去找陈于阶,要他速来府衙一趟。”
王秀楚匆匆出去。史可法唤堂外亲信前来,道:“你速派几个人,在江畔一带打听,务必要找到李成栋将军的下落,要他速速率部开进扬州,本相将亲自前往迎接。”
侍卫送上中餐,史可法哪里还没有心思用餐?挥挥手,要侍卫先摆在桌上。
江北原有四镇之兵,如今刘泽清已经是靠不住了!黄得功、刘良佐目前仍驻军在芜湖、荻港一带,远水解不了近渴。高杰所部降的降,逃的逃,如今就剩下李成栋一军数千人马;驻白洋河的刘肇基总兵,兵力也不过四千,撤退下来的甘肃总兵李栖凤、监军高歧凤之军也不过数千,将这些可用之兵全加起来,整个江北也不过区区两万余人马!
两万对十万!
如果刘泽清真的投降清廷,东路准塔所部汇同刘泽清部,兵力也不下十万,若与中路多铎两军会师,总兵力将达二十万!
好在西路阿济格部被李自成在武昌、汉口等一带牵制住,不能东进,否则这一路大军也开过来,清军总数将达到四十余万!
实力相差的确是太过悬殊!而城外其他已无可调用之兵,如今唯有奏请皇上,从荻港、芜湖一线抽调黄得功、刘良佐中的一部驰援江北。
唯一令史可法心中稍安的,是扬州城墙高城厚。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无数次从扬州城下而过,都攻不下此城。高杰率数万精兵,也未能将由百姓戍守的扬州城攻破。如今也只能依托城墙,在扬州城内固守待援了。
史可法想罢,立刻伏案疾书,给朝廷禀报扬州危急之状,乞求援兵,否则江北一破,南京以北再无屏障可言,敌将直接兵临南京城下。
陈于阶,乃徐光启的外甥。徐光启精通数学、天文、历法、水利,与洋人汤若望曾一起共事,对红衣大炮颇有研究,陈于阶深得其真传。听王秀楚说史可法正在找他,便从火器库中急忙奔到了府衙。史可法见他前来,很是高兴,请他先坐下歇息,自己匆匆写完奏折后,便对陈于阶到:“陈大人,对孔有德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陈于阶到:“若以炮战而论,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当属孔有德和耿仲明。特别是这孔有德,不但精通炮战,而且还深谙大炮铸造之法,只怕是炮术天下第一。”
史可法惊讶道:“崇祯六年,先皇在北京设立铸炮厂,由汤若望和徐大人监制各种口径的佛朗机炮和红衣大炮,难道这二人还比不上孔有德?”
陈于阶道:“汤若望不过就是一个洋和尚,他主要是来我泱泱中华传教的,铸炮知识只限于理论,实践却是很少。他与舅父在铸炮厂也是边摸索边生产,才开始的时候还有几门炮炸了膛,哪能和孔有德相比!小人这点用炮技术,也是昔日在北京时跟舅父和汤若望学的。”
史可法踱步道:“如今孔有德、汤若望都在多铎军中,耿仲明则在阿济格军中。扬州城下,就要看你和孔有德两人的大炮对决了!”
陈于阶昂然道:“那孔有德虽是厉害,可小人绝不怕他。他用炮是凭的是经验,下官用炮却是精于计算。下官曾于倭奴处习得一门技艺,名为三段击,不会怕了孔有德。”
史可法很是高兴,点头道:“你瞧孔有德军中大概会有多少门炮?”
陈于阶道:“我大明军队的火器营,火器配置还是比较多的。多铎一路从山海关打到泗州,以我所计,孔有德沿途大概接收了红衣大炮百余门,佛郎机炮大概也有数百,三眼火铳至少上万枝。”
史可法大惊,道:“他果真有这么多红衣大炮?我闻吴三桂昔日守宁远时,单凭十一门红衣大炮便将努尔哈赤打得丢盔卸甲!”
陈于阶道:“大人无虑,孔有德虽有这么多大炮,但铁铸的大炮发射六百余发之后,便会报废,否则炮管必定炸膛。铜铸的不过也就能发射九百余发。我料孔有德缴获的这些大炮,只怕有一半是报废的。前些日小人清点火器库,扬州城中共计有红衣炮四十余门,不过只有半数能用。小人稍微修理了一番,如今能用的在三十门左右,佛郎机炮大概也有四十门,鸟铳两千余枝。清军三眼火铳虽多,但也不足为虑。北方风沙多,因此多用三眼火铳,南方反而用鸟铳为好,装填发射更快。”
史可法点头道:“这么多炮,若由你来布置,你当如何规划?”
陈于阶道:“以我观之,清兵进攻重点,应为西、北两门,东门、南门外沟壑交错,水田密布,不利于清兵步骑冲击。因此,红衣大炮应重点布防在西、北两门,东、南门布些佛郎机炮,杀伤攻城之兵便可。”
史可法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去布置吧!”
陈于阶道:“只是扬州城墙虽是坚固,但宽度不够,架上红衣大炮后,炮手很难操作,还需在城墙边沿各处搭建炮台。”
史可法点头道:“你去办吧,我让史德威将军协助你!”
陈于阶走后,史可法再派亲兵出城,将驻扎在城外的各部兵马悉数召唤入城。当日,扬州城外的应廷吉、胡尚友、韩尚良、乙邦才、庄子固等部共计数千人马开入城内。
史可法从左良玉一清君侧开始,便四处奔波,忙得团团转,如今大战将至,却突然感觉闲了下来。待晚上安排好事务后,便请盖问天、盖夫人和紫儿来到府衙赴宴。
虽名为宴席,桌上菜肴却是不多,几个碟子而已。众人皆知史可法甚为节俭,俸禄经常捐为公用。好在酒水管够,盖问天很是高兴。
史可法先敬各位道:“四位来扬州多日,史某却经常东奔西走,未能跟各位好好聊聊,实在是抱歉!史某先干为敬,在此先给各位赔礼了!”
盖问天道:“哪里的话!阁部大人很忙,大家都是知道的。其他的都不必说,有酒喝就成!”便陪着史可法喝了一杯。
史可法第二杯敬向盖夫人,道:“盖夫人巾帼英雄,心思缜密,助我扬州城内肃清奸细,史某第二杯敬你!只是这几天,我料城外百姓会有许多逃难进城的,难免其中混杂有奸细。这甄别敌我一事,以及城内治安,便拜托盖大侠和盖夫人了!”
盖夫人道:“阁部大人乃我大明肱股之臣,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民妇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既然大人相信我夫妇二人,当欣然从命!”
史可法第三杯酒却是敬向了紫儿,笑道:“紫儿姑娘,刘少侠经常跟在史某身侧,未能与你日日见面,厮守在你身边,史某要向你陪罪了!”
紫儿的小脸羞得绯红,扭捏地喝了一杯。
刘三不等史可法敬自己,先站起来举杯道:“阁部大人,您不用多说,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为大人、为扬州百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史可法含笑点了点头,两人一口饮尽。史可法道:“刘少侠,史某任你为参军校尉一职,统领我的亲兵卫队。城中火器库中有鸟铳两千余枝,你与陈于阶两人迅速训练卫队使用火枪。扬州城中的炮队,史某交给了陈于阶;火枪营,我便交给你了!”
史可法与盖问天、刘三酒逢知己,那盖夫人酒量也是不差,唯独紫儿不胜酒力,多喝几杯后便趴在了桌上。盖夫人扶着紫儿自去歇息,剩下三人畅谈良久。
第二天清晨,便传来消息,敌先头部队已在城西斑竹园处扎营。城外百姓纷纷逃向城内。
刘三和紫儿策马奔上城西的小山岗,望着西、北方逶迤而来的难民潮,拖儿挈女地涌向扬州,一片凄惨。二人默默地看着,都不想说话。
刘三忍不住打破沉寂,道:“紫儿。”紫儿应了一声,偷偷抹去眼泪。
刘三叹道:“紫儿,如今大战在即,我很是担心你,你还是跟盖夫人去江阴找戚爷爷吧,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紫儿眼圈一红,摇头道:“师傅,你不要再说了,要走大家一起走!如果大家彼此分开,天天担心死了,这样过着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姑母也决计不肯舍姑父而去,他们二十年后才得以相见,恩爱如此,怎么会轻易分开?”
刘三摇头道:“你要知道,我是不能走的。如今大军兵临城下,正是阁部大人用人之际,我怎能舍他而去?”
紫儿道:“你不走,姑父就不会走,大家也就都不会走。你就别担心了,这样在一起,不是很好吗?就算,就算是死在一起,我也愿意。”说罢低下头,小脸红红,如田野间盛开的映山红一般娇艳。
刘三很是感动,望着紫儿那娇弱的身子,道:“就算是死,我也会尽力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紫儿望着刘三,嫣然一笑,道:“我们回去吧,你还要与陈大人一起训练火枪营呢!”
二人策马回城,盖问天和夫人正率着守城将士在西城门处检查甄别蜂拥而来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