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登相原为左良玉副将,此人与李自成一样,原为一路起义民军,后被左良玉击败,便投在他麾下。听少主、柳敬亭这么一说,不禁摇头道:“彭泽、东流、建德、安庆皆已被我军攻下,若我大军继续沿江东进,听任池州如锥一般插在后路,粮道不但易被之截断,倘若我军遇阻,欲兵退九江,敌军势必会在池州一带断我退路,如此我军后路堪忧。末将窃以为切不可弃池州而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它攻打下来!”
柳敬亭道:“大帅从武昌兴兵东下,如今已成破釜沉舟之势,不达目的绝不休兵,还去考虑什么退路!兵贵神速,若再在池州耽搁几日,黄、刘二军到了芜湖、获港,我军如何进得了南京?如今之势,我军尽早到达南京城下,便是胜利,切不可拘泥于兵法常态。”
惠登相瞠目道:“若这小小的池州都攻不下,还谈什么南京?我原为李闯一般的流寇,投奔在大帅麾下,蒙大帅不弃,也曾随大帅东征西讨,立下无数战功,攻下无数城池要塞,岂会在一座小小的池州面前而裹足不前?你们不打,我便去打,若攻不下,甘当军法!”
柳敬亭道:“若依惠将军这般稳扎稳打,何日才能到达南京?倘若阿济格消灭了武昌李闯,率军过江,我等岂不是为清军当先锋,替清军来打头阵?如今唯有以快制慢,方能克敌制胜。”
营中众将议论纷纷。有赞成弃池州不顾的,也有赞成先打下池州,确保退路畅通再行进军的。左梦庚怒道:“我意已决,惠将军无需多言,即刻兵发铜陵、芜湖,大军直抵南京城下!”
惠登相随众将从帐中出来,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支持他的各位将领随他一同前行,也是无话可说。
惠登相道:“少主用兵实在是太险!如此弃后路于不顾,乃是将我大军置之于死地也!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战例,不可说没有,只是确实太少太少!”
有将附和道:“少主如今对那说书的是言听计从,哪里会再考虑我等的建议?”
众人叹息。
惠登相在江边犹豫良久,终于上船,率部朝池州方向而去。
左梦庚听说惠登相不顾将令,私自领军朝西而去,心中大惊,走出大帐一看,果然只见江面上,百余艘悬挂黑旗的战船已离大军而去。左梦庚大怒道:“速速派人追他回来!若诸将个个都如他这般,那还得了?!”
黄澍道:“少主,还是让我去追吧!末将定想方设法说服惠将军回心转意!”
左梦庚点了点头。
黄澍乘一艘快船疾追,站在船头上大喊道:“惠将军,你且慢行,听我一言!”
惠登相吩咐手下放慢船速,大声道:“黄将军此来,可是要诱老夫回去领罪受罚?”
黄澍道:“将军一部,乃军中主力,如今竟不辞而别,舍我等而去,难道忘了大帅昔日的恩惠不成?”
惠登相道:“大帅的恩惠,老夫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只是你等如此听任少主将大军陷入险境而不劝诫,老夫甚是不解!你回去告诉少主,老夫不会就此逃去,池州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打一打!老夫昔日曾为叛贼,攻城略地,从不知退缩,承蒙大帅不弃,收留在军中,如今遇一小小池州,却避之而去,难道投奔大帅之后,反不如昔日当贼之时?!”
黄澍劝了许久无果,只得站在船头,听任惠登相率舟前去,只得回来禀报。左梦庚怒不可遏,道:“这老匹夫简直就没把本帅放在眼里!”
柳敬亭见左梦庚锋芒太露,担心营中各将心有不满,便道:“少主,且让惠将军去打,若他真攻下了池州,可保我军退路无忧,如此也好!我大军继续东进便是!”
当左梦庚的军队继续东进,开至采石时,黄得功的部队已经迅速在荻港屯下军来。次日,在铜陵灰河,左梦庚的先头部队与黄得功遭遇,被击败。黄得功乘胜追击,又在板子矶大败左梦庚,占了芜湖。左梦庚大军船队挤在江面上,无法继续东进,只好暂往九江方向退却。
只是左梦庚如此一来,便将黄得功、刘良佐两路大军牵制在芜湖、荻港一带。
史可法听说左梦庚兵败,沉吟道:“如此也好!黄得功、刘良佐所部如今可抽出身来,助我守江北,防清兵不日南下。”
姚思孝拍着大腿,道:“今日早朝,臣等力谏皇上,需立即将黄得功刘良佐两部派往江北,可皇上听了马士英的主意,以左军尚未尽数剿灭为由,下令二人驻守在芜湖、荻港一线,如此怎生是好?此等奸逆,贪生怕死,只顾着自己的性命,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
史可法大惊道:“芜湖、荻港一线,有一路大军即可,如何要两军同守?如此江北可就只有刘泽清与高杰的残部了,如何抵御清军南下?”
姚思孝越说越是气愤,道:“如今马、阮二人,私自调遣数千精兵守护着自家宅院,王铎以马、阮二人布防不利为借口,奏请皇上,要讨分兵权,无非是学二逆为榜样,求拥兵自保而已!”
史可法也很是气愤,道:“二逆手握兵权,岂肯分给他人?王铎无非是痴人说梦,与虎谋皮耳!”
姚思孝道:“史阁部奉旨率军南下督军,不知带了多少兵马?”
史可法道:“江北战事甚急,本相只随身携带了三千亲兵。”
姚思孝摆手道:“太少,太少!”
史可法望着姚思孝道:“莫非姚公也要我学左良玉清君侧,成为千古罪人乎?”
姚思孝拜道:“如今只怕是唯有此一途,方可救我大明了!如今朝廷岌岌可危,史阁部再不拨乱反正,大明必亡!”
史可法仰天长叹,泪流满面道:“当年我恩师左公光斗蒙冤入狱,旦夕且死,吾冒死入狱探视,却被先师责骂道:‘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我每每想起先师遗训,皆慨然涕下,丝毫不敢有所倦怠,上恐负于朝廷,下恐愧吾师也!但如今之势,只怕是由不得我了!你速回朝,待我到南京后再相约便宜行事!”
姚思孝面露喜色,告辞而去。
刘三热血沸腾,主动请缨道:“请阁部大人下令,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史可法挽着刘三,道:“如今也只能仰仗少侠你了!只可惜盖大侠未能与我前来,否则有你二人,大事可成。你牢牢跟在我身侧,看我眼色行事。”
船队拔锚起航,经燕子矶,岸上一队人马旌旗飘扬,早已等候多时。见船队前来,有人大呼:“史可法接旨!”
史可法慌忙登上岸,双膝跪下。只听那传旨的太监宣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如今叛贼左良玉部已被黄得功大军击溃,爱卿不必南下督军。朕听闻江北清军频繁异动,恐旦夕来袭也。爱卿当以国家大事为重,速速率部返回扬州,不必入朝,钦此。”
史可法道:“皇上不是要下官率兵来南京勤王吗?如何又要下官回去?”
那太监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皇上旨意如此,阁部大人还不接旨谢恩?”
史可法道:“我如今已到南京城下,且容下官入朝觐见皇上,顺道回家探望家中老母,再回扬州不迟。”
那太监道:“皇上旨意说得清清楚楚,阁部大人难道还不明白?!大人不必回朝了,马上返回扬州!”
史可法失望、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南京城近在咫尺,自己却已经是数次不得而入!他满脸泪水,缓缓登上燕子矶最高处,面朝南京,拜了八拜,恸哭道:“皇上,臣领旨回扬州了,望陛下保重!”
当史可法回到扬州,殷洪盛门下弟子蔡德忠已等待多时,将各路战报汇总报了上来。史可法一听,不禁大惊失色!短短两三天,清兵从淮河趁虚而入,迅速南下,犹如无人之境!徐州李本深部不敌,与胡茂顺投降了清军,李成栋一部仅有数千人,带着高杰的遗孀邢夫人逃到了高邮。目前,清兵正在围困盱眙,形式万分危急。
史可法怒道:“刘泽清呢?他那一路大军为何不驰援徐州,阻敌南下?”
蔡德忠道:“刘泽清按兵不动,日日在府衙中饮酒做乐,师傅派林亭等人前去监视他,果然见一男子和刘泽清暗中秘密见面。林亭一路追踪那人到多铎军中,才知道那人是洪承畴的手下,唤作杨孤寒。”
刘三大惊,道:“杨孤寒?你说是他?!”
蔡德忠在北京和刘三同救太子的时候就认识,切齿道:“不错,就是他。武林中都说他是西域凌峰的唯一传人,岳阳青石铺的血案便是他做的。林亭见他果然是清廷走狗,便邀请了三、四个武林同道在半路上伏击他,却不料几乎全被他杀死,只剩下林亭内力修为较高,强撑住一口气,说出这些事情之后,便伤重而亡!”
刘三心中忐忑不安。
蔡德忠道:“这杨孤寒,如今是跟我汉留耗上了!他身为汉人,却助纣为虐,帮助满清,杀我同胞手足,我汉留中数千兄弟绝不会放过他!”
刘三不知说什么好。史可法点头道:“这个名字,我早就听说过很多次。此人在长江两岸神出鬼没,专门策反我大明中意志不坚定者,官场、军中、武林很多人都被他拉到清廷那一边。许定国叛变,就是他策划的。德忠,你告诉洪盛师傅,叫他注意此人,务必早日除去!”
蔡德忠抱拳道:“阁部大人放心,就算是他跑到天涯海角,就算我汉留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将他除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史可法点了点头,道:“高杰手下的三员大将李本深、胡茂顺、李成栋,除李本深、胡茂顺投敌之外,李成栋如今撤到何处?”
蔡德忠道:“李本深是高杰的外甥,因此高杰死后被任命为提督,暂领高军,但他才智平平,胡茂顺、李成栋两人都不服他,三人分开驻军。清兵过淮河后,李本深和胡茂顺退守在高邮一带,相继投敌,李成栋带着高杰的遗孀邢夫人,估计也在高邮一带。”
史可法忿道:“如今江北形势如此危急,刘泽清却按兵不动,既不与清兵决战,又不肯派兵南下,守卫扬州。刘泽清此人,素来怀私观望。北京危急之时,先帝令他率兵北上勤王,他却以摔了伤腿尚未痊愈为由,按兵不动。不过是因定策立功,被封为江北重镇之一。这一年来,本相数次要他起兵北伐,他动辄便说摔了腿,患了病,或是粮草不足,龟缩在淮安,如今又是作壁上观!我观此人乃骑墙观望之辈,若大明胜,则继续附着大明,若清兵胜,势必降清!此人绝不可信,如此江北四镇,能指望的只剩李成栋一部了!我立刻修书一封,要李成栋速速前来扬州。”心中很是后悔当初没有听阎尔梅之言,否则借高杰之子元勋拜自己为义父之机,收编了高杰所部,徐州何以会不战而溃?高杰所部本是江北四镇之中兵力最强的一镇,如今只剩下李成栋所部不过数千人,该镇之军已名存实亡。
蔡德忠见史可法伏案疾书,便不再打搅,向两人别过,自去不提。
史可法写完书信后,迅速派人前去高邮四处寻找李成栋,自己则带数千精兵日夜兼程,赶到天水,稍作休整后,立刻兵发盱眙。出发未久,便传来战报说,盱眙守将投降,自己派往盱眙的另一路救兵侯方岩所部大部被歼,侯方岩的亲兵拼死血战,方才救得侯方岩逃出清军包围。如今清兵已朝泗州开进。史可法大惊,连夜朝泗州增援,半途之中又听到泗州守将李遇春投降。这一次出兵,本想能救上盱眙、泗州的围城之急,却不料却白白辛苦了几日,还淋了几天雨,无奈只得退回扬州。
却说李成栋在仓皇逃窜途中,收到史可法的来信,心中大喜,知道史可法不会追究自己放弃徐州的罪责,便将书信送与邢夫人一看,邢夫人垂泪,搂着年幼的高元勋道:“阁部大人还没有忘记我这孤儿寡母吗?”
李成栋道:“夫人,如果我们冒然过江,只怕朝廷会怪罪我们不战而退。不如去扬州投史阁部,暂且栖身于瓜州昔日驻地罢!”
邢夫人点了点头。
李成栋率残兵方到扬州城下,只见城中百姓纷纷四处逃亡。李成栋吃了一惊,拦出了一位逃难的扬州居民,想一问究竟。谁知那人见这一队军打的是高杰原来的旗号,便闭口不发一言。李成栋大怒,拔剑架在那人脖子上,那人惊恐,方才说道:“扬州你们不必去了!一则你们前去,扬州百姓岂会放你们入城?二则清廷的豫亲王多铎带许定国南下,放风出来道,要杀尽高杰余部!如今听说清兵先头部队已到了天水,离扬州不足一日的距离。如今这逃出城来的百姓,都是想要过江避祸的。”
李成栋道:“阁部大人呢,莫非不在扬州城中?”
那人道:“阁部大人亲率将士奔赴盱眙、泗州救援,如今还未回来。”
李成栋放了那人,对邢夫人道:“夫人,你看如何是好?”
邢夫人将高元勋紧紧抱在怀中,道:“李将军,我们还是过江吧!先夫在扬州城下作孽太重,扬州是不会欢迎我们的。”
李成栋点了点头,让手下将士去江边抢船。江边等船的百姓见高杰军一来,轰地一散而走,远远地躲着他们,哪里还敢招惹?
李成栋抢了几十条大船,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也不管坐不坐得了这么多人。眼见船的吃水线渐渐地往下沉。李成栋慌忙叫士兵将辎重等多余的物品扔下江中,船才得行驶出港湾。
行至江中,却见对面一字派开上百艘战舰,皆悬挂着“郑”字帅旗。只听那边有人高喊道:“江上的人听着:皇上谕令,江北所有军民,一律不许过江,你等速速退回去,死守江北!否则水师便要开炮了!”
李成栋暗道不好!这只水师,定是郑鸿逵所部。这郑鸿逵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交情,如今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便对着对面大喊道:“郑将军!我乃高大帅手下李成栋也!望将军看在我们一路从徐州且战且退的份上,高抬贵手,让兄弟们过江罢!”
对面喊话声是没有了,随即却响起了数十声大炮轰鸣!炮弹在李成栋船队的前面爆炸,腾起数丈高的水柱。
李成栋大惊,慌忙叫船队返航,回舱中对邢夫人道:“夫人,如今江也过不去,这可怎么是好!”
邢夫人还是紧紧地抱住高元勋,流泪道:“妾身一介女流,哪有什么主见?请将军自拿主意便是!”
李成栋走了出来,站在船尾,无言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