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被弘光帝轰回扬州,一路上心情烦闷至极。自己身为南朝勋臣,位居阁部并兼兵部尚书,如今却被弘光帝排斥在京城之外,连南京都无法进入。
到了扬州后,大堂之中一人已经等待多时。史可法一见大喜,急忙迎上前道:“洪盛,你什么时候来了?”
殷洪盛,又名洪英,昔日为山西姜镶部将。姜镶投降李自成后,殷洪盛便率部离开姜镶,在山西一带高举义旗,抗击清军,保境安民。一时间天下英雄云集,麾下将士达数千之众。英亲王阿济格部进入山西后,殷洪盛与他战斗几次,因寡不敌众,被阿济格击溃,便率门人弟子南下,慕名投奔史可法,是史可法埋伏在武林之中的一只奇兵。史可法见殷洪盛门人弟子甚多,便令殷洪盛潜伏于北京,以刺探清廷情报,并广为联络中原抗清豪杰人士,待王师北伐之日,再揭竿而起。许定国与豪格密谋投降一事,也是由殷洪盛提供的情报。殷洪盛奉史可法之命北上后,曾遍访天下名士顾炎武、王夫之、傅山、黄宗羲等人,创立了“汉留”秘密组织,即“洪门”前身。“汉留”者,为我大汉民族留一线生机也!
殷洪盛曾于崇祯十七年谋划营救北太子朱慈烺,却因时间仓促,准备不够充分,未能救出太子,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听说南京又来了一个太子朱慈烺,不知道是真是假,便亲来到扬州,找史可法商议。
殷洪盛见史可法表情略有痛苦状,便关心地问道:“阁部大人身体可有不适?”
史可法道:“史某年轻时曾率军四处讨贼,因此落下风湿,天气一变就很是疼痛。”原来,史可法带军时习惯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律己廉洁。行军时经常和普通士兵一样,天为被,地当床,枕戈待旦,哪有不患风湿病的道理?
殷洪盛不但武功高强,于跌打骨伤甚有心得,便道:“既然如此,我便给大人一方,以酒浸泡服用,风湿慢慢即可痊愈。”
史可法大喜,道:“如此甚好,只是有劳兄弟了!”史可法饮了该酒后,果然疼痛大减,便将用此方浸泡的药酒,赐给军中也患有风湿的士兵,后人便将该酒称为“史国公酒”。
殷洪盛道:“数月前北京有假太子一案,据我看来,那太子应该是真的,只是可惜被多尔衮所杀。如今南京又来了一个太子,天下百姓都被弄糊涂了。北京太子我未救得了他,这个南京太子我想救他一救,只是不知道真假。”
史可法也不知道这个南太子究竟是真是假,心中正在犹豫,突然听亲兵进来禀报说,营外有一个名叫刘三的人求见。史可法大喜,道:“快快有请!”转头对殷洪盛道:“洪盛兄弟,你是否回避一下?我只怕别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殷洪盛也记起了刘三,摇头道:“洪盛在北京时,曾劫囚车救太子,也有一个叫刘三的年轻人拔刀相助,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用回避,看看无妨。”
亲兵带进来一个人,看到史可法,便上前拜道:“草民刘三,奉阁部钧旨,前来报效!”
史可法大喜,急忙奔了过来,扶起刘三,道:“好,好,好!江阴一别,如今已是一月有余,少侠果然是守信重诺之人,我已等候少侠多时了。”
殷洪盛也是笑容满面,望着刘三道:“刘三兄弟,还认得我不?”
刘三见了殷洪盛,也是大喜过望,施礼道:“原来洪英大哥也在这!只是大哥如何……”
史可法见他们都认识,便解释道:“刘少侠,洪盛兄弟这一年来,一直身在北京,为我刺探清廷情报。为方便行事,便剃了发。他是为了我大明江山而忍辱负重,却不是投降了满清鞑子。”
原来,清兵占领北京后,多尔衮见河北、山东、河南、山西相继收入囊中,便不顾犯文程、洪承畴的极力反对,开始在中原强行要求百姓剃发,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中原一带虽百姓反抗频繁,但皆被清兵镇压下去。北方本就是多民族混居之处,虽是反抗了一番,却并不十分强烈。因此北方一带的百姓,迫不得已,都已经剃发易服,但心中还是向着大明。亲人死后,都身着大明服饰入棺,亲友环聚一侧,以表心中不忘大明之志。清廷管得住活人,却管不住死人,无奈只好装着不见。是以中原百姓若有亲人故去,都以穿明服入棺成为习俗。
刘三再拜道:“洪英大哥为天下百姓,忍辱负重,请受在下一拜!”
殷洪盛回礼道:“近一年不见,刘三兄弟可是在江湖中大大露脸啊,哈哈,先是得智正禅师和清虚道长青睐,然后又被戚寿国老英雄称颂,在吴淞口力斩倭酋,更是令江湖中人佩服!”
刘三惭愧道:“在下这点小事,如何能跟洪英大哥相比?大哥切莫拿小弟开心才好!”
史可法道:“少侠一路北来,可有什么见闻?”
刘三道:“在下听说南京来了一个太子,被朝廷审讯,心中大惊,便去看了看,却发现这个太子是假的。”
史可法惊讶道:“哦?难道少侠见过真太子吗?他如今在何处?”
刘三便将北太子一事告诉了史可法,只是因自己曾答应过吴三桂,便隐瞒了他知情一事,只说是自己与胡国柱策划的。
史可法、殷洪盛听罢暗暗点头,难怪会有太子在吴三桂军中的密闻。但听到太子已经看破红尘,不愿再入尘世,皆叹息不已。
殷洪盛站起身来,抱拳拜别道:“既然南京的太子是假,我也就不必担心了,阁部大人,刘少侠,如今北方军情甚急,多铎大军日夜南进,我这就北上,告辞了!”
众人拜别后,刘三对史可法道:“在下还有两个同伴,一位是盖问天盖大侠,另一位是江南大侠苏笺的千金,不知是否已经到了扬州?”
史可法很是诧异,摇头道:“少侠不是曾说要送这二位去无锡吗?怎么他们又到了扬州?”
刘三简单讲了一下盖问天的情况。史可法欣喜道:“本相麾下如今正缺少能征善战之将!若盖大侠能来扬州,我如得一臂膀。只是本相确实不知道这两人的行踪。兴许这二人是去江阴投戚寿国去了。少侠无虑,我这就派人查探,一问便知。”
刘三道:“在下从江阴前去无锡,远途碰到好几拨人,行踪诡秘,武艺高强,都是去招抚江南豪杰名士的满清走狗,其间还有一个叫吴达的满清官儿,巧舌如簧,只怕是已经说动了不少人。”
史可法皱眉道:“哦?这吴达也曾是我东林一党,性情刚正不阿,曾冒死弹劾阉党冯铨等人,怎么连他也投靠了满清?”他踱着步,道:“没想到这满清鞑子行动得如此之快!看来划江而治只怕是我等一厢情愿了。我马上告知殷洪盛,要他设法破坏清廷在江北、江南的大肆活动,笼络人心的阴谋!”
亲兵将刘三带下去歇息之后,史可法在大堂之中边走边思索着。皇上如今亲小人,远贤臣,不理政事,朝廷已经是乱成一团。如今又是一个假太子案,弄得天下百姓议论纷纷,特别是拥兵在外的各路将士,更是疑心重重,倘若因此生乱,南明必将不保!只可惜弘光帝如今连自己的面都不想见,如何能直面谏言?他长叹一口气,伏案疾书给弘光帝道:
“臣史可法跪奏圣上:惊闻有人称大明太子来京。北方之太子方杀,而南方太子又来,此与理事之必无者也。使臣左懋第、马绍愉,曾抄传伪摄政王告示一纸云:‘有妄人自称明朝太子,径造皇亲周奎家,探问怀宗公主。远望未详,蒙面而哭;及详审面貌,全然不是。袁贵妃及宫女秦柏寿等皆不相认。据假太子口称从未落贼手,流亡在外,至今方出。有礼部郎中黄熙胤、朱国诏曾与皇太子同出,亦不相认。故将周奎发刑部审问,养鱼太监常进节、羽林前卫指挥李时印,说太子是真。典乐太监左应庚,说太子是假。应庚遂犯众怒,聚而殴之。太监孙雄不敢言假,然而实非真也。为此合行晓谕。若太子避迹民间,即来投见,以便恩养等’。随将妄人下之刑部。此左懋第等书可据也。北来者云,伪摄政王已将太子、认太子等诸人皆杀死。都人言及,无不哀恸。夫虏即待太子至优,亦不过假以空名,给以廪食耳。况贵妃、公主见在,一时相随之诸璫环列,以此而假冒,虽至愚者不为。况周奎、公主一见,即相抱而哭;后有怵以利害者,乃不敢认,京城百姓环聚其门而辱詈之。各官出认太子者,多被杀而不悔。由此观之,是皇太子不死于贼,诚死于虏矣。臣伏祈皇上圣鉴训示。”
左懋第、马绍愉在清兵入关后,奉旨前往北京与满清议和,却被扣押,后被多尔衮释放。随后多尔衮又后悔,派兵将南明使团追回,继续扣押在北京。因有殷洪盛等人潜伏在北京,史可法经常与左懋第等有书信往来。
史可法写完奏章后,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然后派人将奏折和左懋第的书信速速送往南京。
此封书信,史可法站在公正的角度,说明了南太子为假冒一事。在外带兵的各路武将,皆有意倾向于先帝之血胤,史可法此信,却无形间又得罪了他们。特别是左良玉,闻后大怒,再度上疏道:“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岂大臣之道!满朝诸臣,但知逢君,不惜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亲亲而仁民,愿皇上省!”
寅时,史可法就从榻上爬了起来,盥洗完毕,便招手下亲兵登城巡查。
虽是阳春三月,清晨还是特别的凉,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这座淮左名都。众人都知道史阁部每日照例都要来城楼巡检,上至将帅,下至士卒,日夜都不敢有丝毫倦怠。直到卯时,方才巡查完毕。下了城门,阎尔梅早在大堂内恭候多时,见史可法回到大堂,拜道:“史相辛苦!”
史可法道:“阎先生早!昨天探马前来禀报,闯贼已于潼关被多铎大军击溃,北路阿济格部绕道蒙古,连克榆林、延安,攻入西安。闯贼仓皇败退,目前逃遁在湖北荆襄一带。清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阿济格继续追击闯贼,另一路由多铎率领,日夜南下,不久将兵临扬州城下。此时此刻,全城军民当严阵以待,大力整顿军务,加强战备才是,哪里有半点闲暇啊!”
阎尔梅叹道:“阁部大人,我也正为此事而来。李闯被清军所败,看起来是一桩喜事,实际上是一大隐患。若李闯未败,大明还可多得些时日整顿军务。若李闯大败,甚至是被清军消灭,那清廷定然会调转兵锋,集中所有力量来对付我们!因此,无论是明着也好,暗中也好,还是要尽量保住李闯。李闯今日虽惶惶如丧家之犬,但手下尚有二十万之众,若将各处兵力集结,总数不下四十万,麾下还有李过、郝摇旗、刘体纯、高一功等骁勇善战之将,实力仍不可小觑。我大明如今虽然丢失了中原,但却拥有长江天鉴,更兼有江南数省富庶之地为根基。满清虽已占中原大半壁江山,但入关八旗精兵不过十余万,其余大部皆为降军,总数不下四十万,乌合之众甚多。且中原各省未定,清廷需分兵据守,无法合兵一处。依在下愚见,不如与李闯会盟,成三足鼎立之势,日后择机再谋定中原。”
史可法道:“阎先生有所不知,这闯贼乃我大明死敌,岂有与他会盟的道理?就算我有此心,朝政皆被马士英、阮大铖等把持,不得皇上谕令,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与李闯商谈会盟?”
阎尔梅道:“宁南侯左良玉军中幕僚柳敬亭乃我故交,昨日曾托人寄书信给我,说宁南侯、李闯、张献忠等已暗中商议共同抗清一事。这宁南侯与李闯、张献忠征战多年,仇深似海,势同水火,如今都能合力一处,若我等也能效之,区区满清又何足虑?”
史可法摇头道:“阎先生,你所说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听,唯独这一条不必再议。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先帝早就定下的方针大计。更何况闯贼辱我南陵,攻陷北京,逼死先帝,我朝当以李闯为头号死敌,断无更改之理。”
阎尔梅道:“李闯、张献忠等辈虽为篡逆,但毕竟是我同宗血脉,诗经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阁部岂有不闻?若能与他会盟,李闯则无后顾无忧,得以与满清鏖战中原,此乃驱狼搏虎之计。我大明则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待国力强盛之后,再与群雄逐鹿中原。”
史可法摆手道:“不得当今圣上谕令,此议先生不要再提。我也曾想去面见圣上,但如今江北军情吃紧,只得暂时作罢,且等清兵遇挫时再做商议吧!”
阎尔梅还待再说,见史可法已不作聆听之状,叹了口气,退出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