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问道:“先生,此话怎么说?”
那人道:“你若想活,便得承认你是假太子。你若为真,福王岂会让位于你?定会想方设法将你除去。”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还未曾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如何会来到这大牢之中?”
那人晃头道:“鄙人姓黄,贱名宗羲。阮大铖这厮曾费尽心思,讨好东林、复社中人,哪想到天下正人君子如何会与此等小人交往?!阮大铖四处碰壁,心中恼怒,便写了篇《蝗蝻录》,将东林党人骂为将蝗,将复社人骂为蝻。我等复社中人便联名写了篇文章,叫做《留都防乱公揭》,驱逐阮大铖,以为回应,便被马士英、阮大铖那厮擒到此处。这么久都未见他派人来杀我,只怕是事情太多,把我给忘记了罢!”说罢哈哈大笑。
太子惊讶地望着他。虽是从未听过此人之名,但见他视死如归的神色,心中很是佩服。
黄宗羲低声地道:“你这太子倘若是真,就不该独自一人前来南京!你怎么也不想想,当今皇上怎么会拱手将皇位平白无故地让还与你?!你怎么不去学学当今皇上,先广为联络各路拥兵的藩王,得其应允后,再让他们带兵护你入京?到那时皇上、群臣又能奈何?!”
太子摇头道:“先生的主意虽好,只可惜如今江北四镇都是皇伯的定策功臣,岂会辅佐于我?”
黄宗羲摇头道:“你这小子,怎么忘记了武昌的左良玉?他一个人的兵比江北四镇所有的兵加起来都多!据我所知,左良玉只忠于先皇,是看不起当今皇上的,更不会尊奉当今皇上之号令。你只怕有所不知,福王先监国、后登基的诏书送至武昌,左良玉连看都不看,便扔在了一边。你若去了武昌,左良玉定然会带兵拥你入京!你如何能如此冒失,独自进京?这不是送死么!”
太子低头想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我行动不能自由,如何去得了武昌?”
黄宗羲摇头道:“高梦箕若连此着都想不到,那实在是庸才一个了!不过他兴许还在质疑你这个太子的真假,因此不敢妄动。若连他都质疑你的身份,由此可知,你这个太子只怕大半是假冒的!”
太子怒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何要假冒别人?!”
黄宗羲望着太子,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吧!比你还大的骗子,我都见过,你如何瞒得了我?!”
太子吃了一惊,道:“先生,此话怎讲?”
黄宗羲指着天花板,继续低声道:“连他都是假的!和他相比,你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太子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黄宗羲怒道:“你这小子,真是愚笨至极!我说的就是福王,当今皇上!”见太子靠近坐下,便道:“世人只知道大悲一案,说那个逃难到南京,自称为吴王的和尚是假的,其实连福王自己都是假的!你想想,他从怀庆一路东逃,身畔连亲信、嫔妃一人都没有,谁能证明他是福王?此乃疑一。当今太后失散在乱军之中,他却在淮安心安理得,一呆就是三月,却从不派人前去寻找,难道还不可疑?最后太后还是马士英替他找着的。太后被迎回南京,他不但不亲自出城去迎,反而全权交给马士英去办,毫无天地人伦可言!接回来后,就直接将太后送进宫中,福王与她连面都不见,此为疑二。怀庆的童妃跟他十余年,前来南京投奔他,而他居然不认识,这还不可疑?你想一想,这世上做假之人实在是太多,层出不穷,却从未见到哪个女子会主动冒充别人的妻妾!这就是童妃一案,此为疑三。有此三疑,便可断定,他必是假。只是如今他当上了皇帝,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去怀疑指证他罢了!”
太子大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黄宗羲叹气道:“我知这么一说,世人都会当我是疯子,以为我一派胡言。我只不过是怀疑别人不敢怀疑的事情罢了!可叹天下世人,个个都梦想做皇帝,好享受荣华富贵,却不知做了皇帝之后,那是要倒大霉的。”
太子摇着头,实在是不懂。
黄宗羲知道他不会懂,便从怀中摸出几张破烂的草纸,上面写着些绳头小楷,道:“此是我在狱中所写一文,名为《原君》。闲来无事,便诵与你听。倘若你能明白,方不枉费我一番口舌。”只听他咳嗽了几句,念道: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毅宗,即崇祯帝。黄宗羲念到此处,太子知道公主的惨状,忍不住掉下几滴泪。
卢九德来到牢门之外,闻不得那顾狱中那股屎尿异味,掏出手绢捂住口鼻道:“把那个假太子提出来,带到刑部候审!”
太子慌了神,紧拉着黄宗羲的手,泣道:“先生万万要救我一命!”
黄宗羲低声道:“你还想当皇帝么?”
太子摇了摇头。
黄宗羲继续低声道:“那你还想当太子么?”
太子再摇了摇头。
黄宗羲点头道:“如此就好。你若继续坚持自己为真太子,必定被杀!若改口自己为假,皇上顾及天下人之舆论,又加之你对他不再会有威胁,方才会饶你一命!”
太子默然点头。
街道上,数千名百姓跟着囚车一路前行。刘三挤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太子的面容。到了刑部之后,押送的锦衣卫官兵将围观的百姓四处驱散。
刑部大堂,马士英扶病亲自过问此案,礼部尚书黄道周亲自记录,左都御史李沾任主审。
太子已知若想活命,只能承认自己是假太子了,气焰便退了下去。
李沾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
太子吃了一惊,双膝不禁一软,便跪了下去,低头道:“小人王之明。”
这一变化却出乎堂中所有人之所料!李沾心中甚喜,眼见大功即将告成,却仍板着脸道:“你这厮,冒充我大明太子,该当何罪?”
王之明到:“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太子,都是你等将我当成太子,我有何罪?”
李沾喝道:“还在狡辩!快快说出幕后主使,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之明道:“小人本在皇姑寺出家,高梦箕府中家人穆虎硬是说我乃当今太子,将我一路带到江浙,其他事情小人一概不知。若是有主使之人,大人何不去问穆虎?”
李沾怒道:“你这厮还在推卸责任!来呀,给我上刑!”
太子听说要上刑,早就吓得瘫软在地。如今他已承认自己是假太子,堂上衙役便不再客气,用拶夹住他的手指,稍一用力。俗话说十指连心,太子疼彻心扉,便在堂上悲号哭叫不止。
马士英慢慢走上前,托起王之明的下巴,道:“你若想活命,就把你所知道的一点一滴都说出来!否则,哼哼,这堂上任何一件刑具,都能整得你死去活来!你可明白?”
太子满脸泪水,慌忙点头应允。
马士英见状,方才放心,径直走出刑部大堂,朝宫中奔去报喜。
弘光帝正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将龙案上各处上奏的奏折悉数扔在地下。堂上太监,包括卢九德在内,都远远避之,生怕皇上看自己不顺眼,引祸上身。见马士英前来,弘光帝问道:“爱卿审得如何?”
马士英奏道:“皇上大喜,那厮已承认自己是假冒的了!”
弘光帝点了点头,虽是欣喜,但余怒未消,恨恨地道;“朕实在是不知,这些外臣们是如何想的!此子明明是假冒太子,这些人却要朕看在先帝的份上,要朕对他抚养优恤,勿要令其失所,实在是令朕火冒三丈!若是这些人等身在南京,朕必将他们千刀万剐,诛灭九族,方泄朕心头之怒!”
马士英道:“敢问皇上,都有哪些人替他求情?”
弘光帝道:“左良玉上疏说道,闯贼尚能容下太子,问朕如何反而视亲为仇!说朕与你等二、三奸臣欺瞒天下。连刘良佐、黄得功等这些定策勋臣都蒙在鼓里,皆在替假太子说话!”
马士英道:“那史可法呢?”
弘光帝道:“史可法闻讯后立刻乘船南下,停泊在城外,请求召见,说要面谈太子一事。朕不想见他,已经下旨,说江北战事甚急,要他即刻返回扬州。”
马士英点了点头,道:“皇上英明!史可法若来,京中定然大乱。臣已令李沾问出假太子口供,签字画押之后,再将口供速速刻印,于各郡县四处张贴,以正天下视听,勿留口实于众。”
弘光帝点头道:“这假太子当如何处理?”
马士英道:“皇上,主使之人按罪论斩,只是这个假太子恐怕还是杀不得!若杀之,则必遭民谤。”
史可法好不容易抽空来到南京求见皇上,却让弘光帝一句口谕给轰了回去。那口谕道:“西警方急,卿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
史可法接旨后长叹道:“史某虽奉旨督军江北,奈何马士英、阮大铖从中作梗,如何指挥得动江北四镇?如此又如何能克敌制胜?凯旋二字,谈何容易!若如皇上所言,臣不知何时能面见皇上了!
这正是:“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后开;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