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拱干先是围着太子转了几圈,仔细辨别着太子的相貌,看罢后却摇了摇头,道:“臣在北京见过太子。太子眉清目秀,口阔面方,眼大有神,却不似你这模样。”
太子哂道:“方拱干,我记得你,你如何不认得我?少年面貌变化甚大,莫非你家公子永远便如十三岁的少年模样?”
方拱干见此人居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大惊,口中不知如何应对,便退到了一边。
刘正宗、李景濂两人对望了一眼。刘正宗低声道:“这太子与我所见太子相貌有些不同,我却不知是哪些地方有异。”
李景濂点头道:“北京太子眉毛比目要长,这太子的眉毛很淡,是以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刘正宗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他总感觉不对。待我去问一问他。”便走上前去,手中拿着北京紫禁城的草图,向太子问道:“你认识我不?”
太子仔细端详着刘正宗,颔首道:“我见你甚是面熟,却想不起名字。”
刘正宗叹道:“臣侍读太子一年有余,你岂会不认得我?你若为真太子,当应该知道你初出阁讲学时,是在哪里?”
太子笑道:“出阁讲学之处是在文华殿,我岂会不知?”
刘正宗摇头道:“太子初出阁讲学,是在端敬殿,然后才移到文华殿。莫非你忘了不成?”指着李景濂道:“此人你可认识?”
太子道:“此人也是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李景濂道:“刘大人走后,便由我侍读太子。你若是真,怎会忘记了臣?”
刘正宗拿着那张图,问道:“这是何图?”
太子看了一眼,道:“此乃北京紫禁城。这是承华殿,我居于此;这里是坤宁宫,母后之所居也。”
百姓之中开始窃窃私语。
东宫伴读太监丘执中颤颤巍巍地走上来,抹着泪道:“老奴曾侍奉太子读书三年,待老奴来辨认一番。”上前去端详太子许久,却摇了摇头,说他不是太子,抹泪退下。
刘正宗道:“此人你可认识?”
太子怒道:“宫中、朝中这么多人,我怎会个个都认识?”
王铎按捺不住,走上前来,道:“你认得我否?别说你连我也不认识!”
太子望着王铎,还是摇了摇头。
王铎怒道:“我曾为太子讲学三年!若你真是太子,岂会连我也不认识?我且问你,移至文华殿讲学后,太子案几上通常又摆放何物?又曾讲了哪些书?”
太子摇了摇头,道:“我家皇伯也不甚喜欢读书,何况是我?我哪有心思记这等琐碎之事?”却拿弘光帝来说事。
王铎摇头道:“太子自幼便聪颖过人,所读诗书过目不忘,先帝甚是喜爱。臣除讲授诗文之外,也曾教太子书法。太子一有佳作,先帝定拿来让朝中群臣观看。怎会如你这般不喜欢读书?!我再问你,嘉定伯姓甚名谁?”
太子摇了摇头。
王铎怒道:“嘉定伯是你外祖周奎,你竟然也不知?”
太子道:“外祖周奎我如何不知?北京城破之时,我曾与宫女去他家逃避,叩门许久却无人开门,当是他怕留我在府上,牵连了他。
王铎道:“你皇妹长平公主何在?”
太子叹道:“公主城破之时伤势甚重,只恐不在人世矣。”
王铎摇头道:“城破之后,公主便被尚衣监何新送至嘉定伯府中养伤。先皇曾将长平公主许配给驸马周世显,只是因闯贼兵临北京城下,方才推迟完婚。如今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做主,公主与周世显已经结为秦晋之好。你若是他皇兄,岂会连她是否在世都会不知?怎会如此不关心你胞妹之下落?!”
王铎面对百姓,大声道:“丘执中乃太子伴读太监,我王铎、刘正宗、李景濂都曾为太子讲官,伴读多年,如今我等均不认识此人,此人也并不认识我等,可见此人为假!再说若此人为太子,岂会不知外祖嘉定伯姓名,岂会不知皇妹长平公主下落的道理?此人定是假冒无疑,假人假事,乃犁丘之鬼也!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你等百姓各各回去,勿要被谣言蒙蔽。”
太子冷笑道:“你等皆认为我为假,那便为假好了!我藏匿于民间,本不欲与皇伯争夺皇位。是你等非要将我挟持到南京,一开始以礼待我,现又如此无礼至极,居然指认我为假,究竟是何居心?!”
王铎喝道:“你这厮!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振振有词,意欲狡辩,竟然还以太子身份自居!”喝令京营士卒,速速将太子押送至兴善寺。百姓半信半疑,三三两两聚集一处,议论纷纷,不肯散去。
刘三从无锡前往扬州,在路中也听到了太子南下南京的消息,不禁又喜又惊又忧。喜的是自己先前还是有点疑惑,现在可以确定胡国栋果然成功换出了太子;惊的是太子明明看破红尘,不愿再入尘世,如何又来到了南京?!忧的是只怕南京再来一个审太子,然后将他当做假太子处死。心中便火急火燎,一路向南京急赶。好在路途并不遥远。
但是当刘三赶到南京,大明门的甄别已经结束。听说太子已被移至兴善寺,便匆匆赶去,只见周围看管甚严,百姓根本无法靠近。只是此时,卢九德见兴善寺周围聚集百姓甚多,担心会出纰漏,便走小门秘密将太子转押至刑部大牢。
王铎等各部官员在大明门甄别完太子后,回到宫中,却见到弘光帝闲着无聊,竟然在商议国家大事的皇极殿前跑马玩耍。那匹俊马如何驮得动弘光帝三百来斤沉重的躯体?跑了一两个来回便鼻中喷着粗气。王铎见状叹了口气,带着群臣奔向弘光帝。
弘光帝见众人前来,带着马慢慢踱到众人面前,卢九德弓着腰,跪在马侧。弘光帝踩着卢九德的脊背,王铎搀扶着他的手,扶他下马。群臣待要跪下行礼,却让弘光帝挥手止住,道:“众位爱卿不必多礼!今日之事情办得如何?”
王铎禀道:“禀皇上,此子并不认识我等,我等也不识此人,可见必为假冒。”
弘光帝很高兴,道:“此事众位爱卿办得甚好!百姓对此可有什么议论?”
王铎道:“百姓见此人所答之言漏洞百出,皆半信半疑。”
刘孔昭禀道:“皇上,此人虽是假冒,但也于宫中之事一知半解。臣认为此子虽是狡黠争辩,只怕还有人告诉他应如何说话,背后定有主谋。”
弘光帝点了点头,道:“速将高梦箕、还有那个叫什么虎的奴仆速送法司严讯,务必根究到底,彻查出幕后指使之人。咦,马士英何在?为何他未与你等在一起?”
刘孔昭道:“马大人说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中了。”
弘光帝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王铎、刘孔昭、卢九德你们几人去办吧!若事有不决,再去找马士英商量着办。”
众臣领旨。
卢九德将高梦箕、穆虎两人下狱刑部大牢后,心中又怕他们与太子相互串供,趁夜秘密地将太子转移到兵马司监狱,然后便去马士英府中请示。马士英本就是借故不参与审太子一事,免得自己背上陷害太子为假的骂名,如今正在府中,看着阮大铖从江北秘密送来的书信。只见信中说到江北各镇,如黄得功、刘良佐等皆将此人视为真太子,纷纷上奏朝廷,劝皇上应以太子事之,勿得怠慢,以免失去天下人之心。此子若为真,一山之中,如何能容二虎?万望马阁部一定要将此案做死,定要将他审成假太子出来,勿要给左良玉、史可法等外臣可趁之机。马士英听家丁禀报卢九德前来拜访,急忙将书信收了起来,装作卧榻在床的模样。
卢九德见马士英这等模样,问道:“阁部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马士英做势欲起,却被卢九德止住,便依旧侧卧在塌,有气无力地道:“无碍,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公公深夜到此,可有何见教?”
卢九德道:“见教如何敢当?大人可折杀老奴了!老奴听内监丘执中说,太子双足骱与常人有异,一见便知真假。老奴想请教大人,是否要细细查验一下他的足骱?”
马士英道:“今日甄别一事,我已知悉。我观此子定为假冒无疑!他若为东宫太子,既然在北京逃离虎口,为何不直接前来南京说明,却在苏杭一带匿迹于民间?此可疑一也。我闻太子厚质凝重,而此人机变百出:可疑二也。公主现在周奎家,而他说公主已死:可疑三也。左懋第出使北京,现被多尔衮软禁,也曾有书信与我,说北太子是真,已被多尔衮所杀。即便北太子非真,只怕也死于乱军之中矣。你若查验此人足骱,倘若真与常人有异,又将如何?难道仅凭足骱有异,便能断定他为真太子不成?”
卢九德点头道:“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若大人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且容老奴告退。”
马士英道:“此子与高梦箕、穆虎在狱中皆可大刑伺候,不必有所顾虑。务必要查出此人身世,以及幕后主使!我料此人定是一条大鱼,你若问出,当为大功一件。”
卢九德道:“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了。”
卢九德回到刑部大牢,便将高梦箕、穆虎好一顿折磨。只是此事本就没有何人指使,如何问得出来?二人虽是痛不欲生,却也不肯栽赃陷害。
太子白天被审,心中郁闷,便唤身畔侍卫上酒,喝得酩酊大醉,卢九德趁他酒醉,先转移到他刑部大牢,半夜时分见他尚未酒醒,便又将他转移到兵马司大狱。太子清晨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身陷囵圄,心中大惊。回望四周,只见几个锦衣卫虎视眈眈地围在身畔。太子见状叹道:“莫非这大狱还不甚牢固,皇伯怕我逃跑,要你等看守住我不成?”
一位锦衣卫道:“我等奉命在此伺候殿下。殿下若有事,便可随时招呼我等小人。”
太子道:“你们围在身边,令我感觉浑身不自在。你们都出去吧,顺便为我准备些香烛纸钱,我要拜祭先皇与母后。”
众锦衣卫心中其实对王铎昨日的审讯结果仍然是心存狐疑,心中还是希望他为真太子,不敢拒绝。于是便有人出去准备香烛给他。太子焚香,朝北面拜祭,大哭不止。
隔壁牢房却有一人放声大笑。太子大怒,抹干眼泪道:“我在此拜祭先皇母后,你有何可笑!”
那人是约莫四十岁年纪的一介儒生,见太子笑道:“你乃当今太子,如今却与黄某一介死囚同在大牢之中,岂不是好笑!只是你这太子,如今真假确实难辨。不过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真假假,世间又有几人能看得清!”
太子见这人话中甚有玄机,便靠近道:“请先生指点!”
那人低声道:“我且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