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从皇姑寺朝天津奔去。高起潜既然已经认定此人为太子,沿途打尖歇息时招待甚周,换着花样点些最好的菜肴,住着最好的房间,丝毫不敢怠慢,变着花样讨着太子的欢喜。只是怕他半途逃走,日夜要穆虎守护在他身畔。穆虎见高起潜如此,心中也认定此人必是太子无疑,在他身畔鞍前马后忙个不停。那和尚见两人对自己百依百顺,招待甚周,便不再想着要跑,心安理得起来。
到了天津,高起潜将和尚重新打扮一番,只见他衣着华丽,举手投足之间也有着那么一些儒雅之气,除了脸上一些痘痘之外,完完全全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瞬间便由草鸡变成了凤凰。
那和尚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渐渐露出倨傲之色,稍不如意,便要发脾气,开始以太子身份自居。
高起潜却暗暗担起心来。原来,自己去皇姑寺的短短十来天,福王已由监国登基,改元“弘光”。
如今自己将太子献出去,弘光帝会怎样?是让位给他,还是以太子身份善养着他,还是会杀了他?
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宝贝,奇货可居,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唉,还是先去南京看看,与侄儿商量商量再说!”高起潜叹道,吩咐手下先去北京接出家眷,埋藏的财物不敢一次性带出,只得如老鼠搬家一般,一点点偷偷地弄出来,如此一来又要耽搁了一个月。
家里养着一个太子,开支用度和以往相比,多了去了。每天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尽量满着太子的意。穆虎天天陪着太子,吃、住都在一处,渐渐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太子日日在家玩腻了,吵着要出去玩。穆虎不敢做主,前来请示高起潜。高起潜大惊,对太子道:“小主,您千万不能出去,否则让清兵或是闯贼的兵知道了,那是会把你抓去,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的!”
太子也吓了一跳,旋即道:“既然如此,何不送我去南京登基为皇?”
高起潜道:“南京自然是要去的,请小主再等待些时日便可。只是小主如今在外,需得另外暂取个名字方好,若我等以太子之名称呼,便会招惹贼人。”
太子在厅中踱步道:“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我是大明太子,也就是大明之主,大明之王,对了,叫王之明如何?”
高起潜抚掌赞道:“哎呀,小主真是聪慧,王之明,明之王,好名字!”
高起潜虽是暂时吓住了太子不到处乱跑,但他天天吵着要去南京,确实也够烦的。于是高起潜吩咐下人买了一些书,另又买了一个颇有些姿色才艺的女子送与太子。太子天天与那女子厮混在一处,便不再吵闹,书则全然不看。
待北京的财物全部弄回天津,高起潜向海匪顾三麻子租了一条大船,先从海路南下到长江口,然后在逆流而上,到了南京。虽是价格不匪,但天津至长江一带的水路,是顾三麻子的天下,长江口以下,以及外海域,那就是郑芝龙的地盘了。
高起潜还是不敢冒然公布太子身份,唤穆虎先行去禀报当鸿胪寺少卿的侄儿高梦箕。高梦箕听说叔父到了南京,大喜,亲自前来码头迎接。
晚宴之后,高起潜将高梦箕喊入密室,将太子的事告诉了他。
高梦箕大惊,道:“叔父糊涂,如今福王已经登基,若献出太子,你想福王会怎样?他岂会甘心让出皇位给太子?!更何况现在朝中当权的皆是拥立福王的定策元勋,若太子登基,他们岂不失势?叔父一献出太子,天下势必又要大乱。”
高起潜背上出汗,道:“我岂会想不到此着?正因为如此,才找你商量对策!”
高梦箕在密室中走来走去,道:“太子目前决计献不得!如今除了马士英、阮大铖等朝内诸臣外,江北的史可法、武昌的左良玉、江西的袁继咸、何腾蛟,以及鲁王、桂王、潞王等,对当今的皇上都颇有微词,甚至是不服管束。我料不出几年,两派势力只怕会有内斗。到时候叔父再祭出太子这一杀手锏,才可定天下!”
高起潜叹道:“老夫捂着这个烫手的山芋,已经是心惊肉跳了,老夫还想多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太子若你想要,你便拿去罢,总之我不敢再要了!”
高梦箕坐了下来,道:“只是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真太子,若是为假,岂不是浪费了叔父的一番心血?”
高起潜道:“我观此子,好吃懒做,对人颐指气使,仿佛有那么点皇家脾气。再说,倘若此人是假,吴三桂那厮在皇姑寺也不必弄得如此神秘。目前朝中认得太子的人只怕是不多,除了王铎昔日曾给太子讲课之外,认识的不过三五人而已。若是要辨认真假,只需喊一人辨认即可。”
高梦箕急道:“叔父,万万不可找人辨认!如此一来,太子一事定然会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不久便会弄得天下皆知。”
高起潜叹道:“不如将此人杀了,免得日日提心吊胆。自从太子被老夫获得之后,老夫就没睡过什么好觉。”
高梦箕慌忙道:“这更是使不得了,倘若太子是真,杀了他,你我却不是成为了千古罪人?!既然叔父不想要他,那便交给侄儿照顾,叔父觉得如何?”
高起潜朝高梦箕长辑道:“哎呀,若你肯要,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梦箕回礼道:“叔父大人万万不可如此,折杀侄儿了!”
高起潜道:“此人在南京是留不得的,只怕会走漏风声。”
高梦箕道:“叔父说的是,侄儿便马上将他送至苏杭一带,隐藏起来。”
高起潜道:“如此甚好!我交代你的事情,可有什么眉目?”
高梦箕道:“这个请叔父放心,侄儿已经向阮大铖打点好了,叔父一到南京,便由阮大人向朝廷举荐,担任京营提督一职。”
太子到南京只一天,便被高梦箕转送到了杭州,太子一路旅途劳顿,很是不满。高梦箕早就交代好穆虎该如何答他,自然又是一番恐吓,然后再用酒色满足他。
顺治二年元月,太子已在高梦箕的杭州别院暂住了近半年之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居住时日一多,街坊邻居几乎都知道了高府中住着一位大贵人。街坊一见高府中的仆人,便好奇打听这位贵人到底是谁,终于有一日,一位高府中的长舌妇说这贵人便是先皇的太子。
关于太子一事,在各地都有不同的传闻。
一说太子在北京沦陷后,去拜访国丈周奎,后被满清认出,羁押在大牢,后经清廷刑部数次审理,清廷认为他是假冒太子,于市曹之中当众斩首示众。但很多人认为这个被斩的就是真太子。
二说李自成率大军东征山海关时,顺路带着太子和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意图最后一次招降吴三桂。哪知吴三桂已经投降了多尔衮,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吴三桂、多尔衮的联军在石河大战,最终大败。李自成撤退时,太子失散,从此不知所踪,有人说太子死于乱军之中。
三说李自成从石河撤退时,吴三桂穷追不舍,李自成献出太子和陈圆圆给吴三桂后,吴三桂方才退军。随后吴三桂欲在北京拥立太子登基,多尔衮不许,于是吴三桂便将太子带入军中,随英亲王阿济格征战山西、陕西,后太子患病死于陕西宁家湾。
四说吴三桂带着太子,但太子早已看破红尘,在某处寺庙出家为僧。
五说太子从北京逃出后,并未再返回去,许多地方的反清义军都说太子在自己军中,不过这些义军随即被多尔衮派出大军迅速剿灭,防止他们混淆天下视听,以太子之名蛊惑人心。
在普通百姓心中,当然都希望太子未死,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位,登高一呼,带领天下百姓驱逐鞑虏,复我大明。东林、复社党人,或是对弘光帝、马士英、阮大铖心有不满的臣子,也希望太子未死,好取代昏庸糊涂的弘光帝。唯有弘光帝,以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因拥立福王的定策功臣希望太子已经死去,否则太子一但回到南京,福王本就是先监国,后登基的,非正统继承帝位之人,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太子一来,帝位定然不保,那些定策功臣只怕也会因此失势。
虽然街坊们现在知道了高府中的这位贵人就是太子了,但也知道此事关系太大,不敢广而告之。
元宵之夜,太子被高府众人簇拥着,在杭州运河两岸拥挤的人群中观看花灯。衣着华丽的太子在人群中自然显得如鹤立鸡群一般。识得太子的街坊邻居在路侧指指点点,低声告诉亲友,这位公子,便是当今太子朱慈烺。
于是乎,一日之内,整个杭州城内几乎都知道了高府中住着太子朱慈烺。杭州城内外达官贵人、富豪士绅纷纷登门拜谒,太子被万人敬仰,很是得意。
高梦箕在南京,听到家人禀告后,大吃一惊,急得在厅中团团转,道:“这可如何是好!”
纸终究包不住火,此时也只有将太子的事情告诉朝廷了。高梦箕急忙吩咐家人备轿,连夜赶到马士英府中禀报。马士英也大吃一惊,慌忙跑进宫中,告诉了弘光帝。
弘光帝正在殿中看戏,眉头却是微皱。见马士英前来,挥手要那些戏子退下。马士英道:“皇上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弘光帝叹道:“这些梨园弟子唱得朕昏昏欲睡。难道全金陵城中,就没有几个好点的戏班么?”
马士英道:“皇上,要不,臣叫人去苏杭一带替您去挑选几个好的戏班?”
弘光帝道:“如此最好!爱卿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马士英道:“若是小事,臣自当处之,不敢前来叨扰圣驾。只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臣不敢自作主张。”
弘光帝一惊,道:“什么大事?”
马士英道:“鸿胪寺少卿高梦箕的家人穆虎从北而来,有一少年与他同行,深夜同榻而睡时,发现此人内衣上绣有龙纹。穆虎心中一惊,问此人是谁,他竟然说是先皇太子朱慈烺!”
高梦箕当然不会将叔父高起潜和自己牵涉进来,所有的责任都推脱在家人穆虎身上。
弘光帝大惊,站起来道:“哪里又来了个太子?太子不是在北京被多尔衮给杀了吗?”
马士英道:“多尔衮将北太子交刑部审问,说他是假太子,便杀了他。不过据臣判断,这个杀掉的肯定是真太子。皇上您想一想,若不是真的,多尔衮为何会将同案的十几人一同斩首?”
弘光帝道:“爱卿的意思,这个南太子那肯定是假的了?”
马士英道:“应该不会有错。”
弘光帝缓缓坐了下去,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请爱卿马上抓住此人杀了,免得他扰乱民心。”
马士英摇头道:“皇上,此人无论真假,都杀不得!”
弘光帝道:“这是为何?难道还要朕把皇位让给他不成?”
马士英道:“皇上,您即位的时候,太子、永王和定王都下落不明,这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您即位大统,是朝中各位定策勋臣力排众议,选出的明主。您如是杀了他,岂不是给史可法、左良玉之流是非口舌?”
弘光帝道:“依爱卿之意,当如何是好?”
马士英道:“皇上可先派人迎此人于杭州,无论真假,先以太子事礼遇他,待到了南京,臣等也可学多尔衮的,来审一审这个太子,定要把他审个假太子出来!”
弘光帝忙不迭地点头,道:“好计,就依爱卿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