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定国见高杰略有醉意,便开始发难,频频向高杰敬酒。座中两女子也是相劝,高杰抵挡不住,数杯下肚,酒气渐渐上头,对许定国道:“本帅已派兵进驻开封,将军之兵何时起行?”
许定国道:“只可惜军中无粮,否则大军即可成行,如今只怕是要迟去几日。”
高杰怒道:“本帅军中有粮,无需你等去筹!三日之内,你必须离睢,随我前去开封!”
许定国面有难色,道:“还要请大帅多宽限几日方好。大帅不知,末将之老妻病入膏肓,眼看时日无多,此乃末将结发之妻也,与我感情甚驾,意欲多陪她几日。”
高杰不耐烦地道:“军国大事,岂能顾及儿女情长?反正她便要死,若你于心不忍,本帅替你杀了,免得你牵肠挂肚!”
许定国大惊,知道高杰什么事都做得出,慌忙答应道:“就依大帅之言,三日内出发。”
高杰方才满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如此便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说罢被两女搀扶着走入内室。
陈潜夫见高杰已醉,心知不妙,叫道:“大帅,军中诸将皆在等你回去,若是在城内歇息,诸将有所不知,只怕军中会生骚乱。”
高杰晃了晃手,道:“如此你先回大营吧,告诉众将,本帅明早便回军中。”
许定国等高杰与他的亲卫安顿好后,脸色铁青地走进袁府大堂,气忿忿地坐下。其弟许泗见许定国来到,匆忙走了过来,低声道:“我亲去了肃亲王豪格军中,豪格却说未经奉旨,大军不敢擅往,如今还驻在黄河北岸,如何是好?”
许定国叹道:“豪格兵马只有一万有余,只怕他是不敢过河与高杰相持。高杰那厮,三日来逼我太甚!既然等不到豪格兵马,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杀了高杰那厮,你我率兵先逃到考城,择机过河。”
许泗点了点头,便去准备。
副将也走上前来,低声道:“高杰那厮和三十位亲兵都已安排好歇息了,几乎都酩酊大醉,皆安排有女子相陪。”
许定国冷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高杰那厮既然前来送死,老夫便留他不得。你速速去安排军中死士,务必将之悉数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副将道:“只是陈潜夫已经出城,奈何?”
许定国道:“由他去,杀了高杰,大军便直奔考城。”
副将领命,方待要走,却让许定国直住,道:“高杰那厮,勇猛无敌,手中两柄铁杖,更是当者披靡。要谋他性命,要等三更之后方可,那时正值一日中最疲惫之时。你等先在院中遍布绊索,再偷走他双杖。此人双杖一失,便不可惧。高贼外号翻天鹞子,轻功很是高强,墙头、屋顶上务必也要有埋伏。”
副将道:“藏书楼墙高两丈,量他轻功再好,也飞不出去。”
许定国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去准备吧,一切都需小心在意!”
三更时分,高杰被房外的细微异声惊动。睁开眼,身畔竟睡着两个**,心中一惊,忙把搭在自己身上白藕一般的手臂挪开,翻身爬起。两女迷迷糊糊中还待纠缠,让高杰一把给推到一边。
征战沙场多年,高杰早就练出狼一般的警觉,只要稍有异常,便会醒转。这一警觉不知道救了他多少次命!只是这次实在是醉得太沉。
他匆忙穿上甲胄,走到门边,双手一摸,心中突然一惊:立在门边的两柄铁杖竟然凭空不见!
高杰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许定国!竟然敢谋老子!”腾地一脚,将门踹开!
门外几柄长枪朝他戳了过来。
高杰一闪身,已抓住一把长枪,顺势一拖,那黑衣人站立不稳,让高杰给拉进房中,抬起一脚,正中心口。只见那人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到院中,早已气绝!
长枪在手,高杰左冲右突,当者披靡,廊下数名黑衣人悉数毙命。院中十余名黑衣人见高杰凶悍勇猛,只在院中游走,皆不敢靠前逼得太近。
高杰见状哈哈大笑道:“你等宵小之辈,竟然图谋行刺本帅,却不是找死?”挺着枪纵入院中。枪尖如毒蛇吐信,瞬间又有数名黑衣人倒在枪下。众人转身欲走,高杰拔足便追,不防脚下被绊索绊住,扑地跌倒。
一黑衣人奔上前,不待高杰爬起,便抛出手中绳网,将他罩住。几个黑衣人先夺过高杰手中长枪,然后将高杰扑倒在地。高杰一声大喝,双臂一震,将那些黑衣人震翻在地。无奈又扑上来十余个,将他复掀翻在地,用绳索捆得严严实实,押着他奔向府衙大堂。
许定国正在大堂之上,见高杰被押上来,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冷笑道:“高贼,老夫三日来被你所欺,今日落在老夫手中,有何话说?”
高杰也冷笑道:“本帅当你是个英雄,这才敬你三分,否则早听了众将之言,斩了你的狗头!却没想道你竟然使出如此卑鄙奸诈下着的伎俩谋害本帅!”
许定国怒道:“高贼!昔日你曾为闯贼部下,于太康城中杀我满门老小,老夫恨不得啖你之肉,喝你之血,岂会相助于你!”
高杰一愣,随即大笑道:“本帅杀人无数,只是未想到曾杀了你这老匹夫一家老小,哈哈,哈哈,如今死在你刀下,也值了!你要杀便杀,本帅若是皱了一下眉头,叫唤了一声,便是你这狗贼养的!”
许定国大怒,从身畔亲兵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抖腕便刺!
高杰挺起胸膛,也不躲避,身中十余枪后,终于支持不住,双目圆睁,仰天倒地气绝。
许定国将长枪扔在地上,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椅中,心仍有余悸,却借故叹道:“老夫老矣!杀个人还这么费劲!”
副将奔了进来,禀道:“大人,高贼军士大部被杀,只走脱了一个,如今正在全城搜捕。”
许定国大惊,道:“万万不能让此人漏网!否则此人到高贼军中一报,大军必来报仇!”
许泗也上前禀报道:“兄长,各营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出城!”
许定国点了点头,道:“兵贵神速,你我速速出城,倘若等到天明,追兵必至,到时候就难得脱身了!”
天明之后,城中不见了许定国平时那些称王称霸,横行市集的兵丁,百姓们心知不妙。后又从袁府中仆人处传出消息,说许定国昨晚已将高杰陷害在府中,怕高杰报复,已率兵逃到了考城。
城中顿时大乱。百姓皆知高杰之兵凶悍残暴异常,有什么样的将领,自然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一时间百姓个个惊恐,许多更是拖儿挈女,开始奔出城中逃难。东门仍旧是紧闭不开,防止高杰之兵进城。
高杰军中也听到昨晚逃脱的军士来报。李本深,胡茂祯、李成栋、吴胜兆等听闻大帅遇害,放声大哭,率各部兵马,弃大营于不顾,一路杀向睢州,见东门紧闭,便指挥大军攻城。
许定国逃出之后,城中并无兵丁防守,高杰大军冲入城池,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睢州城内烈焰滚滚,烟尘蔽日。袁枢虽为南明河南参政,但袁府也未能幸免,被毁于战火,数万卷珍藏、价值连城的藏书字画付之一炬。
高杰军睢州屠城后,杀红眼的士兵们又杀到城外,睢州城内城外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杀至黄昏,李本深等听说探报,许定国已撤往睢州以北的考城,便又杀奔考城。许定国见追兵已至,率部抢渡黄河,河北豪格原来仅仅一万人马,得许定国降兵,总数达到四万之众,河南一带双方强弱之势发生逆转。史可法精心构筑的黄河南岸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高杰北伐时,清兵豪格所部一万余人正从山东南下,侵入江苏徐州附近的邳州。史可法急忙令总兵刘肇基率部增援。刘肇基在邳州城下与豪格激战半月,方将豪格驱逐至黄河以北。
史可法屯兵白洋河,在淮河一带屯田养兵,听闻沛县有一大儒,曰阎尔梅,有经天维地之才,曾毁家纾难,组建数千人的民军与清兵相抗,心中大喜,连连修书,邀请他前来军中共谋大计。阎尔梅接到史可法数封书信,见他甚有此诚意,又加之自己心忧天下,却又苦于报国无门,于是欣然从命,奔至白洋河史可法军中效命。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史可法听徐州急报,说高杰已被许定国谋杀,许定国北渡黄河投降了清廷,顿足大哭道:“中原事不可为矣,国事尽被许贼所坏!”
阎尔梅道:“史公勿忧,史公虽贵为兵部尚书,奈何手中并无兵权,奉史公将令者,唯刘肇基一人而已,兵不过数千。高杰新死,军中群龙无首,李本深,胡茂祯、李成栋、吴胜兆皆为高杰手下名将,李本深虽为高杰之甥,只怕是压服不了胡茂祯、李成栋和吴胜兆。公何不顺势将高杰所部收至麾下,如此便无需仰马士英鼻息。公以徐州为根本,趁清军立足未稳之际,北渡黄河可复山东,向西可征讨河南,如此我大明还有大半壁江山,足可与敌相持。”
史可法垂泪道:“先生可愿随我去一趟徐州?”
阎尔梅道:“史公有命,阎某岂敢不从?”
于是两人率亲兵数十人,星夜奔赴徐州。只可惜高杰之兵群龙无首,谁都不服谁,也不服管束。史可法无法控制,只好暂令李本深为提督,代统高杰军。胡茂祯为阁标中军,李成栋为总兵,各将自带兵退回江北。
阎尔梅心知一旦史可法南下,放弃徐州,则整个华北即将沦陷,大明痛失中原归德、徐州两河一带立足根基,再也无法逐鹿中原,心中忧愤,赋诗叹曰:“左右有言使公惧,拔营退走扬州去。两河义士雄心灰,号泣攀辕公不驻。”
黄得功、刘泽清听高杰已死,军中将士朝扬州败退,也闲不住了。黄得功派兵往扬州方向追击,截住溃兵一部,纳于自己军中。刘泽清亲自到了仪征,也收降了溃兵一部。黄得功欲取高杰瓜洲驻地,李本深,胡茂祯、李成栋、吴胜兆等高杰忠心耿耿的部下则各率本部兵马,准备与黄得功大战。
史可法在四镇之间来回东奔西走,甚是狼狈。至瓜洲黄得功大营,史可法宣读圣旨道:“大臣当先国事而后私仇,黄得功若向扬州,既离汛地,狡贼乘隙渡河,罪将谁任!朕于诸藩恩礼有加,诸藩亦当恪守臣节,不得任意轻举,致误国事!”黄得功无奈,只好退兵。
史可法又奔至瓜洲原高杰大营,宣读圣旨道:“兴平创立军府,以忠死事,身肉末寒,兼有嗣子,朕岂忍以其兵马、信地遽授他人?可令其妻邢氏同元爵照旧统辖。元爵年幼,督师辅臣代为料理,示朕不忘忠臣至意。加李本深为左都督,太子少保,仍领前锋,俟有功优叙。”
史可法宣读完圣旨后,高杰遗孀邢氏跪拜谢恩,再朝史可法拜泣道:“阁部大人,元爵尚幼,如何节制得了手下这些强兵猛将?妾身欲让元爵拜阁部大人为义父,万望阁部大人看着亡夫高杰为国尽忠的份上,可怜可怜我等孤儿寡母,答应妾身的不情之请!”
史可法心中酸楚。江北四镇之中,其他三镇均按兵不动,唯高杰一人奉命开赴徐州,为国尽忠如此,如今却只落下孤儿寡母二人。便扶起邢氏,叹道:“夫人放心,将军之子,我定当视同己出一般。只是我若答应,便会有人说我史某乘人之危,欺你孤儿寡母,夺你兵马将印。因此断不能从,还要请夫人见谅!”
邢氏泣道:“难道阁部大人就这样看着我等孤儿寡母就这样仰人鼻息,被人欺负不成?”
阎尔梅数度以目视史可法,史可法只当没看见,婉拒道:“夫人放心,高杰之子,便是史某之子,自当关爱有加,不会让他被人欺负。”
邢氏数度哀求,无奈史可法坚持不受,只好作罢。
史可法和阎尔梅同出大营,阎尔梅怒道:“史公刚才为何不答应邢氏所托?我观邢氏深有韬略,且又是真心实意。史公若答应了,则高杰所部皆被安抚,史公麾下多了近十万将士,率部重回徐州,何愁中原不能光复?”
史可法道:“史某如何不想如此?只是人言可畏,我不想落个乘人之危的骂名。”
阎尔梅长叹道:“史公此举,虽留清名于世,只怕于国事有百害而无一益也!史公若为高元爵义父,便可名正言顺统率高杰兵马;史公若拒,则高杰兵马无领军之将,必四散离析!史公何以会有如此妇人之仁也!”
史可法默然,不知如何应答。
果然,清兵得河南、河北后,不久就开始南下安徽、从西、北两向夹击江苏,史可法欲督师北上,江北四镇中却没有一人肯随,只得坐视大片沃土沦陷。
当时有民谣道:“谁唤番山鹞子来,闯仔不和谐。平地起刀兵,夫人来压寨。亏杀老媒婆,走江又走淮。俺皇爷醉,烧酒全不睬”。老媒婆,便是说史公矣。史可法当时捉肘见襟之窘态,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