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七年。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听说今日茶楼内请到了一个很有名的说书先生,姓柳,号敬亭。这位说书先生架子大得很,要请他说书,需提前十日先送书帕下定,每日一两纹银。南京、扬州、泰州、武昌、长沙等地的达官贵人纷纷以能请动该先生出山,于家中为宾客说书为荣。刘三虽是读书不多,却甚是喜欢听说书先生所讲的英雄豪杰,奇闻异事。听说之后便心痒痒的,早早地来到茶楼。茶博士送上香茗后,刘三便开始打量茶楼中的众人,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纷纷朝刘三或挥手、或颔头、或微笑。
刘三也朝熟人挥手致意。这些人,都是自己昔日的赌友,以往闲暇无事之时,曾和这些三教九流之辈日日厮混,虽是输了不少银两给他们。只是刘三含愤从长沙回来后,深感自己武功和高手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回来便苦练了几个月的功夫,和他们渐渐疏远,功力却突飞猛进。
那说书先生慢慢地到了前台。众人一看他那模样,都忍不住好笑。只见他满脸麻子,面色蜡黄,走起路来上半身躯纹丝不动,就如夹菜时手中的两只筷子一般行走。茶楼中有许多行走四方,见过世面的认识他,见先生前来,纷纷叫道:“柳麻子!”
柳敬亭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柳麻子!一见本人,各位都会觉得自己玉树临风,不过我却一点也不羡慕各位。”喝上一口茶,继续道:“和我相比,你等自然个个都貌似潘安,而以我柳麻子之才之貌,当为天下第一奇男子!”
茶楼中人纷纷大笑,不少人忍俊不禁,喷出了口中的茶水。众人只是不知,这柳敬亭的确有奇才。此人年幼好动,犷悍无赖,犯法当死,从此便流落江湖,于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听说他本来姓曹,某日在柳树下歇息,醒来后悲自己乃待罪之身,虽心有大志,却苦于报国无门,抚柳而叹:“嘻,吾今氏柳矣!”从此江湖中便多了一个柳敬亭。冒辟疆曾赠诗柳敬亭曰:“游侠髯麻柳敬亭,诙谐笑骂不曾停。重逢快说隋家事,又费河亭一日听。”
柳敬亭一声大喝:“呔!”震得店中空缸空甓嗡嗡做响!众人惧其气势,纷纷闭口,噤若寒蝉。
柳敬亭见满堂宾客个个屏息静坐,倾耳欲听,才将手中檀板一拍,道:“今日高朋满座,柳某为便大家说上一段,以资雅兴!”
“今日要说一说我大明第一汉奸、卖国贼洪承畴的那些破事……”众人一听柳先生要针砭时弊,评论天下大势,皆精神百倍。方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百姓虽躬耕于野,未居朝堂之上,但事关乎己,每到茶余饭后,便要聚众议论不休,摇头叹息。
洪承畴,福建泉州南安人氏,和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同乡。幼年家境贫寒,未读几年书便辍学在家,每日清晨在南安英圩埔走街串巷叫卖豆干,卖完后便挎着小蓝,站在学馆外听课。先生发现此子好学上进,颇有天分,年龄虽小,却抱负不凡,便免费让他入学,虽知这一入学,便培养出了一个天下著名的才子。洪承畴二十出头中举,次年赴京会试登科进士,从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干起,因剿灭流寇,战功赫赫,直到官至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五省军务。后调任蓟辽总督。崇祯十五年,洪承畴与皇太极决战于辽东松山,大败,被困在松山城中数月,粮尽援绝。松山副将夏承德降清,洪承畴被俘,只剩下锦州一座孤城,守将祖大寿见大势已去,随后也投降了清廷,明军在关外的锦宁防线全线崩溃。
当然,松江之战,责任并不能全怪洪承畴,临时拼凑的各路人马虽有十余万之众,但各路总兵,如宁远总兵吴三贵、山海关总兵马科等皆拥兵自重,不遵号令。洪承畴本欲坚守,稳扎稳打,以图日后缓缓进取,却被朝廷逼迫速战,最终兵败被俘。从此,大明在关外已无力再战,大片沃土尽皆落入清廷囊中。
柳敬亭讲到松山之战,或豪放、或慷慨、或忧虑、或痛惜,直至怆然而涕下。茶楼之中众人,或热血沸腾、或振臂欢呼、或慷慨激扬、或破口大骂、或扼腕叹息、直至沉默不语,唏嘘声一片。
只听柳敬亭道:“洪承畴被俘,才开始还是很有骨气的。皇太极知道他文武兼备,谋略过人,就如同古代的韩信一般,是天下极为难得的人才,因此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他。各位客官,你们道这是为何?”
众客官纷纷道:“皇太极爱才,因此不忍杀他!”
柳敬亭环顾四周,摇头道:“各位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却是皇太极此时已有了进犯中原的狼子野心!洪承畴为官多年,中原、江南各地,风土人情莫有不知,险关要塞烂熟于胸,入侵中原若有此人相助,岂不是如虎添翼?听说那皇太极攻陷了锦州后,很是自负,对手下人说道,‘取北京如伐大树,先从两边砍,则大树自仆。明朝精兵已尽,我再从四周纵掠,北京一定可得。’你们瞧瞧,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一客官高喊道:“量满清鞑子那点点人马,我大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只怕也淹死了他!”
茶座内众客官擂击着桌面,纷纷叫好!
柳敬亭赞道:“说得好!若我大明百姓个个都有这位客官一般忠勇,满清哪敢来欺负咱们?”
“柳麻子,我们却是不懂,为什么大明非要两面作战?要么和李闯、张献忠媾和,全心全力去打满清,要么和满清媾和,全心全力去打李闯和张献忠!两面作战,朝廷征的这辽饷﹑剿饷、练饷如此之多,让我等老百姓怎么活得下去?”
“是啊!”
柳敬亭叹道:“我大明太祖皇帝当年祖训曰: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是世异时移,岂能墨守成规?我瞧如今这执政的便是一头猪!”
众客官轰然叫好!也有胆小的人说道:“柳麻子,噤声,不可乱说!我等妄议朝政,那是要杀头的!”
柳敬亭冷笑道:“天高皇帝远,连百姓说话,吃喝拉撒,难道他都要管着吗?你们怕,我柳麻子可不怕,到哪里都是这般说话!”
茶馆里众人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叫好!
“只是要媾和,当同哪一方媾和才好?”
“这还用说!诗经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李自成、张献忠的部下,毕竟都是我大明百姓,跟着四处流窜,无非也就是想有口饭吃,想活命。这清廷可就不同了,来了那是要灭祖灭宗的!”
“大家都不要说了,这些大事,当为肉食者谋之,警惕祸从口出!”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瞧当权的就该多听听百姓的意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柳敬亭长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些我们不说了,说了又有何用?各位客官想不想知道那皇太极究竟用了什么招数,才招降了洪承畴?”
“对了,刚就说在这,让大家给岔开了!”
“刚才说到洪承畴被俘后,那还是有几分骨气的,皇太极天天派洪承畴的老部下、老朋友来劝降,都让他给骂了出去。就跟我柳麻子一般,但凡有点本领的人都恃才傲物……”座位中又有人笑,让柳敬亭给白了一眼,忙掩住嘴。柳敬亭继续道:“那洪承畴是想骂谁就骂谁啊,连皇太极都让他骂得狗血淋头!清将见他敢骂皇上,那还了得,这不是找死吗?!七八个清将拔出长刀,只听呛啷啷啷一片响,寒光闪闪的几把刀子就朝洪承畴砍了过去。只见那洪承畴脸不变色心不跳,闭上双眼,延颈承刀!”
“各位客官,那洪承畴究竟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楼中不满之声大起。早有几个懂事的送几壶好酒上来。柳敬亭也不客气,提壶一口气就喝掉一半,大喝一声:“慢!”
众人让这一声大喝给吓了一跳!
柳敬亭精神头一上来,便继续说道:“皇太极见手下要杀洪承畴,那怎么行?慌忙大喊一声,要手下住手!”
“这可怎么办啊?这么***番劝他,没用。许给他高官厚禄,没用。要杀他,他也不怕。难道洪承畴真的就铁下一条心,想死了吗?皇太极无奈,只好又把他送回去,每天好酒好菜,十来个美女陪伴在左右。洪承畴干脆把眼睛闭上,饭也不吃了:你不是不杀我吗,那好,我饿死总可以吧?”
“皇太极听说洪承畴不吃饭了,心里想,该不是自己手下那几个武将拖刀要杀他,把他给吓傻了吧?皇太极把那几个武将叫了过来,带到洪承畴身边,然后在他们屁股上每人踢了几脚,对洪承畴道歉道,哎呀,我这几个兄弟是粗人,得罪了洪先生,我代他们陪礼了!你瞧,刚才我还给他们踢上了几脚。洪先生,你不能这样,你不吃饭,那怎么成?”
“但是洪承畴横下一条心,反正就是不开口,也不睁眼,随你们闹。皇太极劝了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了。”
“洪承畴就这样饿了几天,快没多少气了。皇太极很是着急。正好吏部尚书范文程回盛京,皇太极大喜,便派范文程前去劝他。洪承畴一见到范文程,开口了,不过是开口就骂,骂范文程身为汉人,没有骨气,主动投靠满清,背祖忘宗,认贼作父。范文程也不生气,随他骂,等他骂累了,歇气的时候才说,洪大人,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陪你来聊天的。瞧你,没一个人陪你说话,多闷得慌。洪承畴没吃饭,体力差,骂了几句就累了,正喘气呢,不理他。范文程又道,那你还是先休息吧,我陪着,等你休息好了再接着骂,把气出完了我们再聊,如何?洪承畴还是不理。正在这时,屋粱上两只燕子低声呢喃,衔泥筑巢,不小心掉下来一块燕泥,落到洪承畴的衣服上。洪承畴急忙把燕泥给弹掉,还嫌弄脏了衣服,把衣服连连擦拭了几遍。范文程这个老狐狸,一看就明白了,心里高兴得很,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告辞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