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桌的酒菜,什么松仁猴菇米、芙蓉海底、荷花集锦炖……好看的摆了一大桌,那后生兀自还点个不停。刘三暗道:“这后生不知道一点艰难辛苦,好看不禁吃的点这么多。等下付起银两来看你心不心疼。”自己只点了一大盘酱牛肉,一上桌,那后生却拍起了桌子。店主慌忙跑了过来。
那后生皱眉道:“孔子曰,割不正不食,瞧瞧你们切的这些肉,那还叫肉吗?”
店主陪笑道:“这位公子指教的是,小的这就去把那几个帮厨好好训上一顿,然后亲自为公子动手切上一盘上好的牛肉来。”待将牛肉端下,刘三却止住了他,道:“这是我点的。我没那么多规矩。”
后生惊讶地望着刘三夹起一大块牛肉,嚼也没嚼烂便吞入,经过喉结时卡住,刘三脖子一伸,喉结向外一鼓一落,这般才入得了肚,不禁摇了摇头。刘三却显得很是惬意。
这酒虽是喝了,可刘三还是摸不着头脑。后生几杯酒入喉,脸上泛起红云,道:“刘师傅果然好身手,可比我家护院的武师高明得多。那几个武师全然不是我的对手。”
刘三暗道:“不知道这后生是哪儿偷跑出来的公子哥,如此刁蛮,你家武师哪个敢真正和你动手。”表面却道:“恩,这个嘛,公子的武功那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只是……”
后生很兴奋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只是你的武功太高,是不是?”
刘三哭笑不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后生很神秘地道:“我看刘师傅的身手,那可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呆在这么个小地方也太埋没了。本公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刘师傅肯不肯答应……”
刘三道:“你说便是。”
后生小脸红红,低头道:“本公子对刘师傅很是敬佩,想请……想请刘师傅做在下的……保镖。”
刘三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偷跑出来玩耍的公子哥听到了江湖上撕裤子的传闻,心下害怕,想找一个人保护,那这踢馆也就是有意而为,想试一下自己的身手了。
见得刘三仍在沉思,后生显得很着急,急忙从兜中拿出一张银票,摆在桌上,道:“我……我知道这样对刘师傅很是冒昧,这是一千两银票,全当是定金,日后必当重谢!”
一千两!刘三心头一阵狂跳,想了想,还是把银票给推了回去,道:“若我没猜错,公子应该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此刻不知家中有多担心。我看公子还是回去吧,江湖凶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后生眼中一红,眼泪开始打转,道:“我不回去。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说罢眼泪欲滴。
一见后生眼泪欲滴,刘三慌忙道:“打住!打住!”沉吟片刻,道:“本人武功一般,可不是你说的什么一流好手,公子对我可不要期望太高。我看这样罢,公子家人此刻想必也在四处寻找,在未碰到公子家人之前,我便陪着公子便是,若是碰到了,公子便和家人回去。你看如何?”
后生不停点头,破泣为笑。刘三见了不禁摇头,道:“虽是如此,拜托公子不要一时哭来一时笑,我可是受不了。不知应如何称呼公子?”
后生眼睛乱转,模样显得很是得意,笑盈盈地道:“我叫苏紫儿。刘师傅就叫我紫儿好了。”
兜中有了银票,感觉自己腰杆挺直了许多。一路上刘三笑嘻嘻地跟熟人招呼着,找了家银号换成银子,一路还债。张老板依旧是笑眯眯的,刘三忽然有种冲动,想把银子砸在这狗杂种的胖脸上,瞧他是不是还笑得出!
回到自己家中,刘三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在师傅灵前焚香膜拜,恭恭敬敬地取下师傅灵前用黄绸裹住的两把倭刀,拭去灰尘,古朴的刀鞘、刀柄上的黄铜色重新现出光芒。
这两把倭刀,师傅生前不曾离过手,如今却满是灰尘。刘三心中不免愧疚。沉思间,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紫儿已牵着两匹马来到院中。
两人策马奔出镇,紫儿带马向西奔去。刘三叫道:“紫儿,你走错了,苏州是在东边。你这可不是回家的路。”
紫儿回过头,调皮地笑道:“无论我去哪,他们都是要找我的,我还想多玩些时日呢。”他憧憬地道:“我要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要去草原上喂养成群的小羊小马……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成天关在家里,就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啦。”
望着陶醉在想象之中的紫儿,刘三不觉有些羡慕。是啊,一个人是要做些自己想做的、没做过的事。成天呆在一个地方,成天干着同样的事,人都会变得懒惰和麻木。这样的人生,哪有什么趣味可言?他想起师傅曾经说过的江湖中那些令人传颂的故事,不觉受到了感染,对未来的路途充满了向往。
沿湘江行得几日,二人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只是沿途紫儿花钱如水,就连零食、玩具等也买了一大堆,玩了片刻便行扔掉,或是送给路边的小孩,刘三不禁大摇其头。
到达长沙,天色已晚。张献忠攻下长沙后,宣布免征三年税粮,因此长沙百姓云集,依旧是热闹非凡。
二人找了间最好的客栈住下。那紫儿一如继往,说什么也不和刘三同房而睡,硬是多花银子点了两个上间。点酒菜之时,却见紫儿一改常态,犹犹豫豫,一脸的扭捏,随意点了一些小菜,刘三不禁暗自奇怪。
三更时分,隔壁房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只听得一阵细微的衣诀破空之声离去,刘三一惊,急忙奔出房门,一把推开紫儿房间,却见空无一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从窗户探头外望,只见远处一条黑影在一座大宅院的墙头一闪即逝,刘三慌忙追了过去。
院内假山林立,曲径通幽,那黑影早已不见。若大的院中只一间房中隐约透着烛光。刘三悄然接近,施展壁虎游墙,倒挂在房梁之上。
房中只坐着两位中年人,皆是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只听得其中一人道:“路遥贤弟,江南目前的形式,你可有何高见”
那叫路遥的中年男子道:“张献忠攻下长沙,于百姓秋毫无犯,跟抢劫成性的明军还是大相径庭。然后张献忠又攻下永州、武陵,调转兵锋,据说现在正在攻打江西。苏兄,江浙一带情况又是如何?”
那叫苏兄的男子道:“江浙一带有史可法坐镇,目前还好。听说张献忠攻下袁州后,又被左良玉夺了回去,在城下四处抢劫。朝廷无奈,便把左良玉派到了武昌。我担心左良玉会过江攻打张献忠,如此岳阳、长沙必将陷于战火。那左良玉的兵是出了名的暴虐。若是如此,便请贤弟到我无锡暂住些时日。”
路遥拱手道:“感谢苏兄的好意。只是张献忠、左良玉与我都还有些交情。张献忠出川时,我曾给他万余担粮食,左良玉缺军饷时,我也曾馈赠过银两,因此他们还能给我些面子,料想应该无妨。”
苏兄赞道:“路贤弟门路甚广,不愧是左右逢源。既然如此,为兄的就不用担心了。”
路遥摇头道:“没办法,时逢乱世,只能一个人都不得罪,如此方才是生存之道。”
苏兄道:“近来江湖中新出了个叫凌孤寒的年轻人,据说是凌峰的徒弟,此人武功之高,不在你我之下。此人在江湖之中以撕破年轻男子的裤子为乐,路兄可有所闻?”
路遥道:“据小弟所知,近日裤子被撕破的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左脚微跛。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是裤子被撕,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这么说来,这凌孤寒并非大家所说的好色之徒。在江湖上掀起这么大波浪,目的只是找一个二十来岁,屁股上有某种疤痕,左脚微跛的人。”
路遥点头道:“不错,结合青石铺的各种传闻,这个人应该是他失散二十年的弟弟。”
“这我倒放了一点心。小女此番偷出家门,若是,若是……唉!”
路遥哈哈笑道:“这个苏兄大可放心,世侄女聪明伶俐,精灵古怪,小弟可曾领教过的。兼之苏兄家学渊源,吃亏的事嘛,这小丫头是不肯做的。”
“路兄有所不知,这小丫头娇养惯了,吃不得苦,平日里叫她练上半日功夫,就会生出若干事由,苏某一对她吹胡子瞪眼,便哭哭啼啼,去找她母亲撒娇!这武功嘛,马虎得紧,见识更是浅陋。”苏兄摇头叹道,“针织女红更是一窍不通。”
路遥笑道:“江湖中人听得苏兄苏笺的名字,那是谁都要翘大拇指的,可谁曾会想到苏兄居然耐何不了家中的娇娇女!呵呵,苏兄且放宽心,明日小弟加派人手寻找就是。”
苏笺道:“惭愧!惭愧!那可有劳路兄了。为找小女,在下可是体会了那凌孤寒的难处。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想找出一人并非易事。”
“要说找人,那还得算丐帮。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耳目也是众多。”
“丐帮如今也是恼火得很,被撕破裤子的,十有六七倒是他们丐帮弟子。”
“如今这江湖各门各派,闻风未动的恐怕没几个了。凌峰这老魔头几十年前在中原掀起滔天血浪,仇家很多,只是这老儿武功太高,众人皆怕了他。此番老儿传人出了江湖,只怕没几个人肯放过他。”
窗外有人冷笑数声。两人一惊,跃出厅外,但见一条黑影身形奇快,两纵便失去踪影。路遥起身欲追,却让苏笺给拉住,道:“此人身法太快,追也是枉然,由他去吧。”
刘三躲在暗处,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这黑影隐藏在他身侧却浑然不知!这两个中年人也是落地悄无声息,绝非等闲之辈!
远处厢房传来一阵喧哗,只听得有人高喊道:“抓住了!抓住了!”几人打着灯笼簇拥着朝大厅一路奔来。刘三一见不由得暗暗叫苦。中间被抓的不是紫儿那又是谁?
大厅内路遥一见忍俊不禁,慌忙驱散众人,只留下紫儿一人垂首站在厅中,脸哪里敢抬?!苏笺却是满脸怒色。
路遥哈哈大笑道:“苏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过去牵起紫儿的手,笑道:“紫儿,是不是想你路叔叔了?来,让叔叔好好看看,是不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紫儿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得路遥一说,心眼一转,便抬头笑道:“可不是吗,侄女一到长沙就来找路叔叔了,只是……只是我没想到爹爹也在这。”脸儿却是火辣辣地发烫,偷偷瞥了一眼苏笺,但见他脸色铁青,吓得低下头去。
苏笺冷笑道:“紫儿,瞧你做的好事,半夜三更地跑出来做贼,羞也不羞!要不是你路叔叔,此刻只怕早拉你去见官了!”
紫儿撇嘴,委屈道:“爹爹,你……你不要说得太难听啦。人家是真的来看路叔叔的。”
“哼!知女莫若父,怎么着,从家中带出的几千两银票,这十余日便用光了?你也不瞧瞧自己,这点道行,就想出来跑江湖!”
紫儿不觉眼中一红。
刘三却是吃了一惊,这叫苏笺的竟然是紫儿的爹爹,那紫儿也自然是他女儿了。刘三的脸一阵发烫,心道:“刘三啊刘三,你眼力忒差劲了些,居然男女也不分,这点微末道行居然也敢出来闯荡江湖?!”心神把持不住,衣角和屋檐轻轻磨擦,不觉弄出点声响。
厅中两人目光大盛。路遥沉声道:“院中颇为寒冷,阁下既已来多时,何不进来喝杯热酒?”
刘三无奈,硬着头皮从藏身处跳了出来。紫儿一见,却欢喜道:“刘师傅,没想到你也来了。”
刘三苦笑道:“我怎能不来?出来怎么不对我打个招呼,要真出了事怎么办?”
苏笺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三,道:“这位如何称呼?”
刘三的心不觉随苏笺的目光上下跳动,忐忑不安地道:“在下刘三,见过苏大侠、路大侠。”
紫儿道:“爹爹,路叔叔,刘师傅的武功那是高明得很的,紫儿听得江湖那些不雅传闻,心下害怕,多亏有了刘师傅一路相伴,这才觉得塌实。”
苏笺冷笑道:“是吗?”身形一晃,刘三躲避不急,脸上已吃了两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
苏笺拍拍手,冷冷道:“刘师傅武功高明得很?我看大大的不见得。”
紫儿惊道:“爹爹,你,你干嘛打人家啊,我不理你了!”顿足欲往外奔,却让路遥一把拉住。
刘三忿忿地道:“紫儿,我答应过你,等你找到亲人后便自行离去。现在你已找到你父亲,再也用不着我这点微末道行来保护你,在下就此告辞!”
“刘师傅!”紫儿眼泪旺旺地望着刘三,刘三却把眼光投向别处,大踏步走出了大厅。
背后只听得那苏笺冷笑道:“我苏笺的女儿居然要这样的小瘪三保护,简直是笑话!”
满城灯火阑珊,可没有一盏灯火属于他。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
可是他又该栖身何处?
刘三走在街头,风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