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道:“各位对于我军日后的战略决策,有何高论?”
姚康道:“以我看来,史公今驻军江北,应图积极进取。我闻李闯败退山西、陕西之后,河北、河南、山东、安徽等地军民纷纷杀死或驱赶李闯所遣伪官自立,以待王师。在下以为,阁部大人可致书朝廷,急宜招抚,勿要给清廷留任何可趁之机。”
侯方域道:“姚公之议,与我不谋而合。山东自古乃粮运之道,山西乃商贾云集之途,若二省兵民归于清廷,则财赋有出,国用不匮矣!如今李闯占有山西大部,若被清廷占了山东,再图山西,加上河北,清廷拥有三省,即在中原站稳脚跟,必思图谋天下!山东、河南一带,李闯退后,如今乃是无主之地,请阁部早图谋之,勿要为清廷抢得先机!”
王秀楚道:“我以为,大明应联虏平寇。若占据山东,与河北接壤,必与清廷正面对抗。我以为,放弃山东、将山东置为清廷与我大军缓冲地带,我军在黄河以南,守住徐州淮河一线,厉兵秣马,防止清军南下,如此清军唯有向西,与李闯相持,此乃借刀杀人之计。”
史可法暗暗点了点头。
侯方域却摇了摇头,道:“若按兵不动,放弃山东,清廷便知我军消极防御,无进取之意。如此便可放心地腾出手来,全力攻打李闯。李闯若亡,清廷必然南下!我以为,山东绝不可弃!我等若能占据山东,便可获得战略主动,请阁部明断。”
姚康也道:“如今之势,如三国鼎立,若听任清廷剿灭李闯,唇亡齿寒,则江南危矣!若占据山东,定能牵制一部清廷兵力,令清廷不敢全力进攻李闯。我朝若有光复大明,收复失地之念,当谋积极进取,岂能罔顾华北沦陷!李闯若存,江东也存;李闯若灭,江东亦灭,此乃我朝生存之道也!”
王秀楚道:“阁部大人何不上奏朝廷,图谋与清廷、李闯一方结盟,成鼎足之势?”
陈于阶道:“若欲结盟,在下以为,当从两者之中择其弱者。如今山海关外,满洲人迁入关者,日达千余,其势渐大。清兵初入关时,兵不过十万,得河北一带降兵,已达三十余万。李闯虽然号称拥兵百万,其实大部皆为乌合之众,遇弱则强,遇强则弱,骁勇善战者仅为老营之兵,不足二十万。在下以为,若能与李闯携手,可从西、南两向挟制清廷,清廷腹背受敌,必不敢图谋中原。”
刘肇基大叫道:“不可!李闯曾窃据北京,逼迫先帝自缢,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人是我大明不共戴天之敌,人人皆欲诛之而后快,岂能与他媾和?!”
马应魁、史德威等武将纷纷附和。
姚康道:“昔日南宋丧权辱国,借元灭金,最后被元所灭,有史为鉴,望各位三思!”
文武二班在堂上争执不休,无奈只得听从史可法决定。
史可法沉吟道:“若与李闯媾和,天下百姓定然不从。皇上的意思,也是联虏平寇。以我之意,可遣使前去回复多尔衮,以黄河为界,划江而治,山东可为战略缓冲。清廷精兵不过十万,其余皆为降卒,即便过渡过黄河,至淮河一带,便为强弩之末。兵法有云,若守江南,必守江北。我欲派高杰率兵北上,镇守徐州,于淮河一带布防。如此我朝拥有江南数省富庶之地为根基,又有长江天险,以徐州为中心,兼顾黄河以南重镇,可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谋定中原。”
除姚康、侯方域、何亮工外,其余众人纷纷点头。姚康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于是史可法召集手下谋士,开始起草答书。
姚康走出府署,摇头不已。何亮工在背后道:“阁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北四镇,日日找史公讨要粮饷,史公去找南京讨要,马士英却故意不给。是以史公虽名为督师,实际上已被架空,难以调动江北人马。能将一部调至徐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若调兵济南,守黄河以南,我瞧没一位将军愿意去。如今也只有这个折中方案可选。”
姚康摇头叹道:“我瞧史阁部之才也就如此。明知福王乃监国唯一人选,可偏偏要去拥立什么潞王、桂王!朝中朋党之祸,便由此始。否则上下一心,岂会有今日之乱?若一开始便拥立福王,皇上不会对史公怀有成见,史公仍为我朝第一重臣,朝政便不会被马士英等把持。如今史公失势,只得督师在外,任由马士英在朝中胡作非为!设四镇大军,仅在江北数百里之内,偏安于南,也是失着。何如在山东、河南各设一大藩,经营全省,厚集兵饷,北可图北、直,西可固晋、陕!唉,如今形式已屈,大明完矣!”
传闻姚康、侯方域、何亮工等幕僚起草好复多尔衮书之后,姚康心灰意冷,知大势已去,便隐居山林,不复出仕。钱澄之有诗《寄讯姚休那先生卧病》叹道:“先生玩世者,老在乱离年。疾笃无车寝,书奇付井传。可怜薪已尽,犹望火重燃。欲问天南事,新诗有数编。”
史可法在撰写完回信后,为避免朝廷以为自己私下与清廷私通,于是便将多尔衮的书信和自己的答多尔衮书一齐送到南京。弘光帝于是派出使团前往北京,欲和清廷议和。
多尔衮在北京接到了史可法的书信,随同前来的还有以左懋第为首的议和使团,带着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前来通好。多尔衮急忙唤人有请范文程、洪承畴。范文程见多尔衮如今一切政事不奉上令,概称诏旨,关内关外皆知有摄政王多尔衮一人,而不知有幼主顺治。范文程本是皇太极心腹,见多尔衮欺顺治年幼,心中不满,便托病不出,洪承畴渐渐得势。
洪承畴见史可法书信中写道:
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
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国臣民,偷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
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巿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
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楠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
越数日,遂命法视师北上,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殿,抚辑群黎,且罢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
及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阼;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雠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
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女子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乎?
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誓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
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
洪承畴点头道:“此文文风高雅,言词虽是委婉,却不亢不卑,柔中带刚,不愧是天下奇文!”
多尔衮道:“洪先生,本王不是要你看文章的,是要你来拿主意的。”
洪承畴道:“王爷,以我之见,礼物照单全收,把人扣着不放。”
多尔衮道:“这是为何?”
洪承畴道:“若我等收了礼物,放了使者,岂不是同意和他们划淮而治?白送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多尔衮笑道:“本来我等入关,是得寸则寸,得尺则尺,没想到一下就得了北京。这送来的东西的确太多,本王拿得手有些发软。”
洪承畴道:“王爷,在史可法这封信中,臣感兴趣的只有一处,即合师进讨,问罪秦中。这是南明与我修好之意,臣料南明必不会与大清为敌。高杰所部已从瓜洲进军,开赴徐州,在淮河一带布防,却不直取山东,当是怕与我大清发生正面冲突。王爷可趁机迅速收复河南、山东。何况山东是粮运之道,若得山东,日后便可图江北。”
多尔衮道:“河南、山东我岂不想得?只是若拿下了河南、山东,我大清必将腹背受敌。前些时日,我军攻打山西李闯所部,已渐显疲态,大军正需要修整些时日。”
洪承畴道:“王爷勿虑。我瞧史可法如此用兵,目的无非是偏安于江东,毫无进取之意。从史可法书信中可知,如今南明之敌,非我大清,乃是闯贼也。臣闻李闯兵退山西、陕西后,河南、山东一带百姓纷纷驱逐、杀死李闯所立伪官自立,此乃占领河南、山东的绝好机会!史可法虽是明白河南、山东绝不可弃,奈何他调不动兵马,只能采取守势,在黄河与淮河之间布防。此乃天赐良机,我若不取,弘光必取。弘光要取,只需一纸诏书即可。若等我军日后再取,只怕又要费上一番周折。若王爷信得过臣,臣愿立军令状,率兵二万,去取河南、山东。取下之后,我军可置南明于不顾,全力西剿,将李闯、张献忠驱到长江以南,让他们在江南自相残杀,如此南明江北之兵必退缩至扬州一线。此乃驱狼搏虎之计。”
多尔衮点了点头,却道:“先生还是不宜前去,早晚本王还要向你请教方略。本王有意让方大猷招抚山东、王鳌永招抚河南,你看可好?”
此二人皆是明朝降臣,洪承畴见多尔衮宁可派这二人前去,却也不派自己,心知多尔衮对自己还是怀有戒心,无奈只好点头。
二人到了山东、河南,采取怀柔政策,未遭遇大的抵抗,便收取了山东、河南大部,余下零星地区,只有小规模的抗清义军,如山东西部的榆园军,山东东部的青州军,河南怀庆、卫辉等地义军等。随即,二人上书多尔衮,请求派各级官员进驻二省治理,清廷后又派出觉罗巴哈纳、石廷柱率兵剿灭各路残军,两省降兵又得数万。
悲呼!清军是越打越多,到了后来,作战的主要力量,几乎都变成了投降的汉军。
弘光朝廷犹豫不决,坐失两省,失去问鼎中原的良机,史可法无可奈何,只能望而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