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离开一个地方,才会记得那个地方的好。斑斓对此尤其有体会。不管她怎么不想回到仙南镇,在梦里还是会记起慈江边的夏天,孩子们奔跑着去游泳,记起深秋时节在“龙港”里捉泥鳅,记起暴雨后冬瓜架下的灰白色小菌菇,更会记起杨家老宅高高的院墙。现在她离开了生活了七年的上海,来到了真正的南方,每日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常常有不真实之感,她有点提不起精神,睡不着也吃不好,除了能写点东西,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斑斓忘了是怎么度过每一天。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睡觉,醒来了就简单煮点东西,或者连东西都不煮,随意叫点外卖。关斓的公寓在龙华新区,关斓说,等父母都过来了,就买下这套公寓。这小区绿化设计非常好,刚竣工时还得过园林设计的大奖。园里种了很多热带植物,是仙南镇、上海都没有的植物,斑斓觉得很新鲜,有时候就蹲在那些叶子阔大的碧绿植物前,呆呆看很久。斑斓每日在小区里转悠,累了就坐在石凳上看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跌跌撞撞地走路,摔倒了,再爬起来,神情天真的笑着。有一天,斑斓实在很想吃酒酿圆子,去超市买了小糯米圆子还有酒酿,以及枸杞,但是她怎么都找不到晒干了的桂花瓣。她与导购员沟通了很久,都寻不到。最后,她才想明白:晒干了的桂花是江南的产物,这里已经算是热带了。
有一回关斓下班很晚回来,看着斑斓坐在窗前发呆,心有不忍,说:斑斓,你想不想去学画画。
斑斓没回头,一口回绝:不去学了,爸爸烧光我所有的画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学了。
关斓走过去摸摸斑斓的头,说:斑斓,我工作很忙,不能好好照顾你。过段时间,我让爸爸姆妈都来这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上次打电话,杨振哥哥好像要来深圳开店了,开什么店我不知道,总之,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斑斓惊恐地回头说:他们看到我的腿怎么办,我已经残疾了。
关斓痛心地回答:没事的,家人总是能接受超出底线的所有事情。斑斓,你不是残疾,你只是走路有一点跛而已,不要这么说自己。
斑斓不做声。
关斓说:即使你现在继续当记者,也是可以的,只是走路比别人慢一些,走路慢的人多的是。
斑斓想起在上海,在四十八楼的会议室,自己为升职而发表的那番豪言壮语,真是恍若隔世。
“务实的人文主义风格,感性与理性兼具。”斑斓这么描述自己的工作风格。斑斓又想起苏跟她说过的那句话:赚很多钱,见很多声色流光。我还可以振作么?她有点怀疑自己。
某天夜里,斑斓被关斓大声说电话的声音吵醒。关斓在洗手间讲电话,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发火:你想不想结婚,是你的事,为什么你要三番五次打给我?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们都成熟点,不要让工作的事牵扯到生活,好吗?那个项目,你让不让我们投都无所谓,最后的责任不在我。尹诺,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仍然像个小孩子。
说完关斓挂了电话,她呼吸有点急促,像是在生很大的气。斑斓站在门口,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关斓走进客厅,摸索着从冰箱拿出一瓶水,倒了一大杯,咕咕地喝下去,然后躺在沙发上,长时间没有发出声响。
斑斓走过去,说:姐姐,尹诺打给你了?你们还有联系?
关斓没有回答,沉默良久说:斑斓,我刚才电话里居然跟他说,如果他实在耿耿于怀,有两个解决方法。如果他要精神,我可以带他去仙南镇去杨家老宅转转,告诉他为什么当年我不接受他,因为我生活在一个他完全想不到的世界。当年也并非不喜欢他,只是我要做的事很多,爱情不是我的重点。如果要肉体,我现在就可以和他睡一晚,或者两晚,或者更多,只要他还未婚。他被激怒了,看来我负责的项目确实是要暂停了。
斑斓有点震惊,清高如关斓,竟也会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黑暗中,关斓拉住了斑斓的手,她的手冰凉,凉得不像是活人。关斓哭了,轻轻地哽咽着。斑斓猛然醒悟,在深圳,关斓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斑斓还在上海时,关斓就时不时会跟她聊起工作中被异性骚扰的事,关斓情商高,总是能化险为夷,只是世道太凶险,美丽的姐姐总会有扛不住的一天。斑斓想:我之前多么自私。
斑斓说:姐姐,我会振作起来,你要好好的。
关斓继续说到:这些年在深圳,每次遇到烦心的事情就会想到姆妈,虽然她只念过几年书,但是坚强隐忍,那些年,爸爸那么颓废,她都扛下来了,我在想,我有什么不能抗。斑斓,你也一样,要坚强,挺起胸来,你不比任何人差。
第二日,斑斓就投简历找工作了。投的还是记者岗位,面试官都很宽容,从来不问她关于脚的事。只是别人问她关于人生的终极目的抽象问题时,她总是会说:赚很多钱,见很多声色流光。如此坚持下来,还是得到一个编辑记者的工作机会。上司说,以后你出差就在珠三角,太远的地方,就不让你去了。斑斓微笑着点头。
杨盛和英莲,也来了深圳。
是个周日的下午,关斓和斑斓一起,去深圳北站接从庆城坐了五个小时高铁来到深圳的双亲。很多年了,一家四口没有长时间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过。斑斓有点微微的恐惧,她害怕父母知道她腿已经瘸了的事实,但是怎么能掩饰得了。
父母扛着大袋小袋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斑斓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关斓后面。杨盛英莲看了看深圳的天空,很是兴奋。杨盛说:深圳比老家热多了。关斓回答:是的,爸爸,你不是一向很怕冷,现在不用害怕了。关斓帮着抗袋子,拎着一个大袋子走向出租车,英莲扛着一个,杨盛背着两个,斑斓本能地想要去帮忙,却退缩了。她现在,拎不了重物了。英莲看斑斓空手,说到:斑斓,你去扶你爸爸一把。斑斓慢慢走近杨盛,却被英莲看出了破绽。英莲大声说到:斑斓,你腿怎么了,是摔了一跤吗?斑斓回头苦笑:是的,姆妈,摔了一跤。
英莲在车上对斑斓说: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如此不小心,在外面自己要当心,我们又照顾不到你。
斑斓心里一阵堵,不知道如何接这话。
一家人进了电梯,到了十八楼,关斓开门,把行李挪进屋子,杨盛英莲却站着不进门。关斓问:怎么了?低头一看,自己并没有给父母找拖鞋,父母看关斓斑斓二人都换了鞋,本能反应,没有进来。
关斓赶忙拿出两双新拖鞋,让父母换了好进屋。杨盛咕噜噜喝了两大杯水,笑着说:在高铁上口太干,都不敢喝水,太贵了,一瓶水怎么要卖十五块钱呢。喝完水开始跟关斓说:袋子里有新鲜的农村家养的鸡蛋和鸭蛋,还有在家里就已经宰好的鸡和鸭子,要赶紧放进冰箱冻起来。关斓说到:爸爸,让你不要弄这些东西,我们也不太吃。英莲笑着说:你看看你和斑斓,都瘦成什么样了,要好好补补。说着开始动手把麻布袋子里的鸡蛋鸭蛋以及鸡鸭转移到冰箱。鸡蛋鸭蛋竟然都完好无损,一路颠簸,一个也没有破,原来英莲在装蛋的塑料袋子里塞满了稻谷壳,细细密密地填满了鸡蛋之间的空隙。英莲一不小心,踢翻了袋子,金黄的谷壳洒在了地板上,英莲竟然怯怯望了关斓一眼,赶紧问关斓要扫帚。关斓说:姆妈,没事,等一下我来扫。
因为知道父母要来,斑斓买了很多家乡的食材放在冰箱,比如:腊肉、猪血丸子、豆干、干豆角,米粉、几种不同品种不同辣度的辣椒等,堆满了冰箱。斑斓知道,长时间没有在一起生活,对于内敛含蓄的全家人来说,食物是拉近彼此距离的最好方式。英莲说:关斓,冰箱怎么这么满。关斓笑着说:斑斓知道你们要来了,就去超市买东西,每天买一点点,冰箱就满了。英莲看到冰箱里有芹菜与东瓜,向斑斓询问价格,斑斓故意往低一点说,英莲听完,还是惊讶:深圳菜价这么贵,怎么生活得起。
一刻也不耽搁,英莲立马进厨房大操大办。杨盛在关斓厨房找出了一个大盘,快速敲了几个鸡蛋,用筷子飞速搅拌起来。
斑斓知道父母要包蛋饺。在老家,念大学之前,每年过年家里要用的蛋饺,都是斑斓负责包的。先用大碗将蛋黄和蛋清搅拌均匀,把两三斤重的猪肉条切成小块,在案板上剁碎,里面放上一点盐葱辣椒粉,再备上一小块肥肉,一个圆形的铁瓢,一炉燃烧得不太旺的煤火,就行了。惯例都是在农历年二十九的下午,斑斓坐在老家灶前,慢慢包蛋饺,看着面前的空碗被一个个金黄的饺子填满,心里充满了小快乐。洗干净的铁瓢在煤火上烧热,生肥肉在瓢里转一圈,舀一勺鸡蛋放在瓢里,不快不慢的转动铁瓢,等鸡蛋在瓢里淌成薄薄圆圆的一层,烤成金黄色,并且不粘着铁瓢了,就用手捏一个小小的肉团,放在鸡蛋皮中间,用筷子慢慢卷动蛋皮,裹着肉团,就成了一个蛋饺,微微散发出鸡蛋与猪肉夹杂的香气,闻之让人产生食欲。这种细微的制作食物的过程让斑斓觉得很心安,即使在老家她很少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但是过年之前做蛋饺,却是她记忆里最安心的时光。窗外偶尔会有大风,也有那么几年,窗外下着大雪,同院子的小伙伴跑来说:斑斓,下雪了,我们出去玩啊。斑斓回答到:我还没包完蛋饺呢。
所以现在,斑斓看着父亲搅拌鸡蛋,看着母亲在厨房剁肉,觉得那么亲切,好像脚瘸了的事,也可以轻易说出口了。无论是不是惨败,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斑斓站在厨房门口说:爸爸姆妈。
杨盛和英莲在忙,顾不得回头看斑斓,只是嗯了一声。
斑斓又提高声音说:爸爸姆妈,我在上海出了场车祸,腿有点瘸了,不过很轻微,只是走路慢了些。
关斓听见斑斓如此说,很是紧张地走过来,和斑斓并排站在厨房口。
杨盛听清了斑斓的话,英莲还没听清,只听清了“车祸”二字,两人同时回头,盯着斑斓。杨盛颤抖着说:杨斑斓,你走两步我看看。
斑斓没有掩饰,转身,在客厅一步步走起来,杨盛英莲出了厨房,看她走路。
是有点跛了,瘦弱的肩膀一高一低耸动着,走路是一般人的速度,但是可能是她最快的速度了。
英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夫妻二人站着,呆呆的,并且有点失落,垂着头,他们不能为斑斓做任何事情。杨盛猛然一阵咳嗽,腰弯下去,弓成了虾米。英莲一边拍着杨盛的背,一边对关斓说:你瞒得这样好,是知道父母无用了吧。杨盛咳出了一口血。
关斓斑斓急急在父母的行李中找到了治疗杨盛呼吸道的药,倒了一杯水,帮着父亲服下去。关斓说:爸爸,你这烟,从此戒了吧。
杨盛说:我这烟瘾,除非死,否则是戒不掉了。缓了缓,又说:斑斓,你讨厌爸爸我知道,我们父女的缘分,总之也长不了。
斑斓无言以对。她知道父母喜欢强者,如今她这样,确实不是一件可以令父母开心的事。斑斓想过很多次,和父母长期生活会怎样,没有想到第一天,就成了硝烟混战的局面。斑斓说:没事的,爸爸姆妈,我可以正常工作,影响不了什么的。何况,你们有关斓,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说着,就走出了家门。
斑斓当然知道父母和她的思想代沟,却无法抑制自己不说伤人的话。可能只有在父母这里,才可以尽情释放自己恶劣的那一面。斑斓伤心得哭起来。厌恶家乡,却还是怀念家乡,与父母缘薄,却还是要在他们面前释放自己压抑的情绪,这些都是悖论。
在炎热的南方,斑斓真正怀念起上海的生活来。未遇到苏之前,单身的时候,对未来抱有期望,离家乡很远,每周问候父母,不多说话,每月补贴家用。那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没有情感羁绊,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人际关系理性简单,对人生还抱有美好的期待和愿望。此刻斑斓又忆起儿时黄昏,与关斓忐忑地站在窗前,等待干活归来的杨盛,为不知名的小事大发雷霆,轻则摔东西,重则打骂女儿,日日如此,成为关斓斑斓每日的功课。斑斓想自己肯定不会不孝,但对于故乡对于父母的抗拒疏离压抑却越来越强烈。
关斓打电话寻斑斓:回来吃饭,斑斓。
英莲烧了很多家乡菜,粉蒸排骨,茄子烧鸭,莴苣腊肉,都是斑斓小时候爱吃的。英莲还煨了甜酒,也就是江南的酒酿。在老家,只有每年过年,姆妈才热甜酒。关斓为父亲倒了一杯红酒,四人沉默,慢慢吃饭。关斓忽然轻声说:明年春天,我就买下这房子,我们一家人一起住。
杨盛说:你不想结婚了么?你赶紧嫁人才是正经,不要太挑剔,房子先不要买。
关斓说:结婚的事顺其自然,勉强不来。
杨盛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说到:你们吃吧,我不吃了。说着重重把筷子摔在桌上,出了门。
关斓跟着出门,喊道:爸爸,你不要乱跑,这边你不熟。
杨盛没有走多远,坐在小区一丛竹林旁的石凳上,默默抽起了烟。女儿还小的时候他四处玩牌,干不了重活,所以家境很差。现在女儿长大成人,一个瘸了腿,一个三十岁了还未成家,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将近花甲之年的杨盛仿佛一夜之间从小孩变成了大人,知道生活的悲哀与伤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关斓斑斓英莲继续吃饭,都没有说话,斑斓隐隐有点恐惧,长此以往,家人也许并不能够长久在一起生活,因为大家都觉得压抑、折磨。
此时此刻,斑斓才更怀念在上海的生活啊,无论有没有认识苏。那是一个长期流浪者的最闲散自在的状态,所以斑斓更觉得自己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