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斓在投行工作,下班回来经常已经是凌晨,而斑斓作息更是不规律,有时候赶稿到早上五六点,有时候整个礼拜都在出差。然而只要是在家的日子,斑斓醒来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床头柜上的一杯温开水。从小到大,斑斓保持着醒来就喝一杯温开水的习惯。多年来都是自己为自己倒水,现在有人在她醒来之前就准备好温水了,她有点不适。她知道是爸爸。
斑斓和杨盛从小疏离。几年前斑斓甚至和关斓开玩笑:以后结婚,一定不能找爸爸那样的男人。
斑斓和杨盛话极少,斑斓的任何事情,杨盛都插不进手。有次斑斓订了花,每周送来家里一束,订花并不是为了送人,只是为了装饰。杨盛难以理解这种行为。在乡下,每年春季漫山遍野的花,映山红、桃花、李花、迎春花,姹紫嫣红,比这小小一束漂亮多了。
农村出来的孩子,对这种花应该是见怪不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订花,你这么追求形式,怎么能弄懂生活本身。杨振看着斑斓花很长时间摆弄那些花朵,有点不悦,如此说到。杨盛尝试跟斑斓讨论着订花这件事。父女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说话了,杨盛很想和斑斓说说话,受不了斑斓总是在他面前沉默的状态。
斑斓暗自觉得好笑:难道你就了解生活本身?
斑斓看了父亲一眼,说到:我是不了解生活本身,所以我放弃了画画。
杨盛未料到斑斓会提旧事,从高中毕业那年起,斑斓从未在家提过一句画画,提过一句穆迪。
杨盛还是执念,斑斓是不可能和穆迪在一起的,最好没有任何牵扯,彼此不认识最好。但是斑斓此时提穆迪,难道她知道了穆迪也来了深圳?
在未来深圳之前,在杨家老宅,杨盛听说穆正国的儿子出了监狱以后就来了深圳,继续画画,还开了画室,混得还不错。
杨盛不想让斑斓知道这件事,特意嘱托了英莲,来了深圳,绝对不能在斑斓面前提半个字。他没有想到斑斓会重提画画旧事,他有点急了。斑斓看得出父亲着急的状态,这种表情,小时候父亲烧画的时候也有过。斑斓故意让父亲回忆起画画以及穆迪的旧事,她简直不能克制自己的故意。
果然,杨盛激动了:我知道你故意气我,你忘不了穆迪,你气我当年烧你画,把你从学校楼梯上踢下去。
斑斓冷静地说到:我怎么可能忘记他,他为我坐了七年牢,爸爸,你想一想,现在我腿瘸了,很有可能是那个时候的报应。
啪,一声,斑斓右脸挨了火辣辣一记巴掌。
英莲吓坏了,拉住杨盛,说到: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打女儿。
斑斓本能地捂住脸,说到:也许我们不生活在一起,会好很多。你不是说父女缘分浅吗,可能是真的浅。杨盛听完这话又是一阵咳嗽,腰又弓成了虾米,英莲拍着他的背,斑斓见父亲头发斑白,身形瘦弱,不忍心再看,转身回了房间。
可是斑斓又明显感觉到了杨盛对她的依恋,她不适应这种依恋。她很少依恋别人,也不希望别人依恋她,即使是家人。
斑斓在家的日子,杨盛总是在家。斑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杨盛就安静坐在一旁,斑斓去超市买东西,杨盛也跟在后面,甚至斑斓去逛附近的商场,杨盛也还是跟在她身后。他们不说一句话,这种感觉让斑斓窒息。她奇怪别的父女是从一出生就已经相处得那么好那么自然,还是后来慢慢练习成那么好。她和父亲,好像怎么也磨合不好了。
有次斑斓去出差,整理好行李,下楼去乘高铁。杨盛跟着她出门。在小区门口,斑斓打车,让杨盛回去。
爸爸,你回去吧。斑斓这么说。
杨盛像孩子般磨磨蹭蹭在一旁不肯走,斑斓说:车来了,爸爸你回去吧。说着上车关车门。杨盛却赶在斑斓关门之前,也上了车。斑斓无法抑制自己的复杂情绪,不发一言。到了车站,斑斓说,爸爸,你回去吧。杨振露出小孩般胆怯的神情,对斑斓说:我只是想来车站看看。父女俩在车站外坐了很久,斑斓要进站了,拉着行李,说:我进去了,爸爸。杨振看着斑斓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回头打车回去。
有一天斑斓对关斓说:我好像无法对爸爸温柔,我过段时间搬出去住吧。关斓盯着斑斓看了很久,说:我很怕你不孝。斑斓说:我本来就是不孝子。关斓说:我看爸爸姆妈也住不长,你别搬了。
那天晚上,斑斓接到苏的电话,他在深圳机场,出差完了,要回上海。
你在深圳还好吗?苏这么问她。
斑斓说:我很好。
苏跟斑斓倾诉势均力敌的婚姻。他妻子强势,他只爱强势的的女人。可是强势的女人又不能体察他内心敏感的情绪,这是他情感模式里矛盾的地方,他没有察觉,或者是已经察觉而无能为力。他说:斑斓,我婚姻好像有一点问题,不过现在问题还不大。我有点恐惧,害怕像第一次婚姻一样。感情总是会变的,斑斓,你对我的感情会变吗?斑斓,我欠你这么多,却还要求你对我不变,是不是很自私?
斑斓想了想,说:苏,我每次想到你,就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你不要让我变成介入别人婚姻的女人。苏说:所以我来了深圳出差也没有见你。
斑斓沉默良久,说:苏,你好好生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去上海,我没有怪过你。
讲完电话,斑斓在洗手间站了很久。忽然,杨振出现在洗手间门口,黑漆漆吓了斑斓一大跳。杨盛说:杨斑斓,你在上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介入别人的婚姻?
斑斓由心底生出一股厌倦,没有回答,走出卫生间,想要进房间。杨盛一把拉住她,激动地说:杨斑斓,你为什么不好好生活,你现在这样令我们很难过。
斑斓大声说到:我怎么令你难过了?这些年你管过我吗?现在我快要好了,被你这么偷听电话,又想在我心窝里捅刀子吗?
杨盛说:你是怪爸爸无能?
斑斓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管。
二人争执得太大声,吵醒了英莲和关斓。杨盛朝关斓大声嚷嚷:杨关斓,她是你妹妹,你怎么不看住她。
斑斓说:看住我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关斓拉着斑斓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说到:斑斓,我工作很累,你能不能不和爸爸吵?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对不起,姐姐。斑斓这么说了一句,睁着眼睛到天亮。斑斓想可能她这辈子都别想和杨盛处理好关系,长叹了一口气。
有天清晨,阳光很好,一家四口坐着吃早餐。从斑斓出生到现在,四个人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不多。小时候吃饭,关斓斑斓让饭粒子掉在桌上都会挨上杨盛一巴掌,顿顿胆颤心惊。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两姐妹就去念寄宿学校,团聚的时间就少了。
关斓边喝着小米粥,边宣布:杨振哥哥过几天就来深圳了,他来开店,说如果发展得好的话,就会接嫂嫂和小雨过来。
杨盛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关斓笑着说:他和我电话里说的。
英莲像是喃喃自语般,说到:深圳有什么好的,都往深圳跑?
斑斓说:姆妈,你是在说我吗?从上海来了深圳。
你不要这么敏感,斑斓。关斓一边换鞋,一边对斑斓的话不满。
哥哥要来了,斑斓望着窗外满园绿色,在阳光下绿得刺眼。斑斓很开心,就如小时候那般,像是有了某种寄托。
杨振来的那一天,深圳晴空万里,车站人来人往,杨振拎着箱子高铁站站出来,穿着衬衣牛仔裤球鞋,看起来精神焕发。斑斓像个雀跃的小女生,忘了自己的腿不便的事实,蹦跳着跑向哥哥,理所当然地摔了一跤。杨振哈哈笑着,迎着阳光走过来,拉起了斑斓。关斓电话里和杨振聊过斑斓车祸的事情,杨振没有多问斑斓一个字。
出租车上,哥哥看着窗外高楼以及枝叶阔大的热带植物,感慨到:在庆城呆了半辈子,哪知道不惑之年以后还能来外面的世界闯一遭。
关斓豪迈地说:哥哥,我们好好在深圳闯荡一番。
斑斓只是出神。出人头地是所有农家父母对正在念大学或者念完大学的儿女的期望,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和苏刚分开的时候,斑斓也曾在床上手舞足蹈喃喃自语总有一天要以同样的地位和苏出现在同一场合;关斓念大学时面对地位背景相差悬殊的尹诺时,也曾想有一天他们会比肩站在一起;哥哥大半生政坛浮沉,跌了个跟头,还是来外面世界闯荡,还是想光耀杨家门楣。斑斓想:外出奔波是杨家人的宿命。
这种宿命,大概是从幼年时在杨家老宅第一次听见隔壁那光棍叔叔哀哭的声音开始的。斑斓第一次听到他的哭声,是在夜深人静时,他细细诉说他死去的母亲的种种生平事迹,用半哭半唱的调子。斑斓如此害怕,紧紧抓住身旁姐姐的手,姐姐已经熟睡。第二天斑斓问姆妈有没有听见隔壁阳叔叔的哭声。姆妈说他每晚都哭,因为斑斓昨天睡得太晚所以就听见了,以后要早点睡,睡着了就听不见了。关斓和斑斓后来常常听见阳叔叔哭泣。他委婉地倾诉,半唱半哭:我娘八字苦啊。生了我们两兄弟,什么福都没享到就死了啊。死了也没有地方埋呀,只能葬在乱山岗啦,一直哭到死。斑斓本能地觉得害怕,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来了深圳之后的某天,关斓开玩笑地和斑斓说:你看看你,不好好振作,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那个一直哭到死的阳叔叔,让我们成日成夜地害怕,现在比那时好太多,斑斓,你要振作呀。
斑斓问杨振:哥哥,你来深圳有什么打算?
杨振回答:准备开一间酒吧,现在先要看地方,有两个同学和我一起合伙投资。
斑斓马上想到春上村树,想起他未写小说之前,开了一间爵士酒吧。一边开酒吧一边胡乱写些什么,简直就是斑斓的理想生活。斑斓说:哥哥,我的理想,也是开酒吧啊。
杨振哈哈大笑,说:斑斓,你还是理想化,我们杨家祖坟本来就不利从政,地仙说出文人,你好好造化。
斑斓想起那句话:赚很多钱,见很多声色流光。她想说给哥哥听,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斑斓还是会常常想起苏,苏说过的每一句话,去过的地方,过往的感情。这种突然的惆怅也传染了关斓和哥哥,三人沉默了会,杨振又说:我本来想带卡卡来深圳,她不想出来,也就算了,在家当老师也是安稳,我倒愿意她安稳过一生,我也希望你们安稳过一生,但是好像你们都不是这种命。一句话说得关斓斑斓二人有点戚戚然。
杨振来了,杨盛英莲很高兴,做了满桌的菜。
杨盛说:杨振,你来了就好了,我是管不了斑斓了,你替我好好管管她。
杨振笑着说:斑斓都这么大了,不需要管了,做什么事她心里有数。
杨盛说:我说话她不听,从小就是这样。现在穆迪也在深圳了,我很怕她又像小时候那样。
杨盛不小心自己说漏了嘴。
穆迪也在深圳了。斑斓听着这句话,有点惊讶。斑斓没有插话,只是想着,最后一次见穆迪,是什么时候呢?大学三年级,二十一岁那年,在庆城的白水桥监狱。那时候穆迪抗拒和她见面了,见了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盯着地板,连头都不抬。他判了七年,出狱那年,应该就是斑斓硕士毕业的那一年。那一年,很久远了,斑斓在上海,他在哪里?他现在在深圳,还画画吗?斑斓满脑子疑问,忍着没有问。
在杨盛面前,大家都不敢提穆迪,也不敢提斑斓当年画画的旧事,而今杨盛自己提出来,大家都不接话。
杨盛有点尴尬,转而问杨振来之前有没有想好要在哪个地段开店。
杨振说:我得先实地考察一段时间,我对深圳也不熟。
杨盛和杨振聊起了旧事:爷爷的父亲,曾祖父,败光了遗产,最后只得靠曾祖母为人纳鞋底换取大米养活几个儿女。四双鞋底可以换两筒米,供家里大小六口人吃两天。曾祖母日夜不停做活,终于熬瞎了眼睛。
杨振甚至说:我们杨家的女人,从曾祖母到那位未出嫁的姑奶奶,再到奶奶,甚至斑斓姆妈,都不是软弱服从命运的女人,现在杨家的希望更是寄托在优秀的关斓身上了。
一席话说得杨振哈哈大笑。斑斓看着这个两个杨家最聪明的男人,在异乡聊起故乡事像两个开心的孩子,他们沆瀣一气,为杨家门楣付出了半生代价,最后开玩笑般地终于把希望寄托在关斓身上了。
关斓说:我倒是乐得接受这个任务。
斑斓想:可能我在上海呆了很多年,不习惯接受宏大的命题。所以我是不孝子。
那天深夜,斑斓又听到关斓在洗手间讲电话的声音:尹诺,我请求你不要把私人情感带到工作上来,当年你妈妈让我跟你做朋友,这些年我一直保持做朋友的姿态,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现在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