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元京的边镇上,听奶奶说阿娘生我时十分顺遂,痛也不痛,爹爹十分欢喜,便取名为沈舒。爹爹是衙门主簿,阿娘是绣娘,都是老实善良的人。爹爹总是抱着我摇晃:“舒儿长大后要比爹爹做更大的官,为百姓造福。”阿娘便会将我抱进怀里:“最重要是平平安安,过得舒顺。”讲到这儿奶奶总会湿了眼眶,苍老的手臂抱紧我:“殊儿,你可要记得。”
我三岁时,隔壁家失火,火势殃及了一条街。爹爹阿娘来回叫醒邻居,自己却被熏晕无人去救。镇长无良,只拨了间乡间小屋作为补偿。
奶奶曾是教书的女先生,自有一番气节。她让我在坟前正正磕了三个响头,给我改名叫沈殊,奶奶抱着年幼只会哭的我,脸上没有泪水:“殊儿,你这一生开头已不同常人,日后也不会与常人一般。奶奶索性期望你殊事出殊人,另有际遇”。
我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替人写字维持生计,每日坚持亲自教习我课业。我心爱修习,时常将奶奶的旧书拿来翻看。待大些了,我便替人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奶奶总会用这些钱买新书与我。懂事后,我再不曾哭泣,因我认为任何哭泣都是在指责爹娘付出的生命。
我总是坐在门前的枫杨下看书,很快便能看完一本。我提出的问题奶奶渐渐有些答不上了,我便用旧书去换新书来看,奶奶总摸着我的头一遍一遍唤着我的名字,似喜似忧。
我无甚伙伴,周围的孩童太过稚气,我不耐烦与他们玩耍。况且他们曾笑我是没有爹娘的野孩子。奶奶总担心我太过沉闷,那****去乡集上换书时,看见一只没人要的小白狗闭着眼睛在街边哼哼,我便将它抱了回去。奶奶很是高兴,叫它喜乐。
喜乐的到来让我和奶奶多了一份欢心,可是喜乐也不能阻止生活的不易。
我12岁那年的一天,我仍旧坐在枫杨下看书,奶奶在旁边缝补。忽然来了一伙衙役,说是房子要征收,便要将我们赶走。奶奶站起来解释这间屋子是镇长特拨的。
一个虎背熊腰被叫做“吕头儿”的衙役冷笑:“便是镇长要我们来收了它的!让你们住了这许多年一文钱都没收,这里头的破铜烂铁就当时利息吧!”说完,推了奶奶一把,奶奶一个踉跄险些扑倒。
我忙扶住奶奶喝到,胸腔满是书中的正气:“你们欺人太甚!不怕我们去县令那儿告你们吗!”几个衙役互相看看,大笑起来。吕头儿冷笑:“县令可是我们镇长的亲舅舅!你且去告吧!”说完将我推到一边,径自走向屋门。
看到门边窝着的喜乐,他拎起来:“还养了只小狗儿!正好给爷几个晚上打打牙祭。”我冲上去狠狠一脚踢在他小腿骨,吕头儿吃痛,喜乐便被我救下。我拍了喜乐一把,将它赶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吕头儿狰狞着脸,咬牙道:“臭小子想找死!”说着便朝我踢了过来,奶奶猛地冲上来,被踢得扑在地上当即动弹不得。
我又惊又怒,忙扑上去查看。衙役一伙儿都围上来,你一脚我一鞭地劈头盖脸砸过来,我尽力护住奶奶,一声不吭,鲜血滴到眼角,只觉得人世已经不是清亮的人世。终于,不知是谁朝我背上狠狠踹了一脚,我胸腔一阵剧痛,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时,奶奶已没了呼吸。我埋头闷闷流了几行泪,擦干后看了看已被搬空的昔日的家,在枫杨下刨了个坑将奶奶下葬。
我浑身是伤,却仿佛没有了知觉。喜乐蹲在我脚边呜呜地唤着。
我用伤口的血给奶奶写了个碑,写着写着,我忽而明白。奶奶曾夸赞的一手好字不能画出一个温暖的家,也不能保护她。我给奶奶端端正正磕了头,发下毒誓必定杀了那些奸官。
让奸官尝到苦果,只有书中的正气道义是远远不够的,首先我需要一个机会。没有机会,我可以自己创造。
我知道邻镇是瑶州入元京的必经之地,我在乡集上卖掉了自己的棉衣,买了一些干粮,带着喜乐离开这里。奶奶总说君子着白衣,待到了邻镇,我的白衣已灰尘仆仆。
我寻到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在对面蹲着,不动声色打量来往的人。每日都有许多马车停在这里,不多时又驶走。
每看到精美华贵的马车驶来,我便挪到客栈门边,轻易不会有人将注意力投到门柱后。来人下车、入店、用饭情景都会被我收入眼内。若是来人有礼,我便会到前路街角看着,让喜乐钻到马车下。
喜乐很聪明,若是来人不管不顾直接驱车,喜乐便会立刻钻出来,我也不再有动作。若是来人将喜乐引出再走,我便扑在路上装作晕阙。
我若要借此机会更快更稳地实现誓言,帮助我的人首先要非富即贵,才有能力助我;他要有礼,才不会轻贱于我;要良善,才不会要挟于我。
待了数日,我从未扑到路上过。干粮已用尽,每日与喜乐在客栈的泔水桶中寻食。天气寒冷,我的衣裳难抵风寒,伤势逐渐加重。
一日,我终看到一个蓝衣公子使车夫将喜乐引出了车外,还抱了喜乐温柔抚摸上了车。我忙扑倒在街上,可蓝衣公子只是使车夫将我踢到一边。喜乐咬了他的手,跳将下来。公子愤怒地咒骂后指挥马车驶走了。
我抱着喜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竟忘了世上有人爱狗胜过怜人的。
天阴沉沉的,我已经快要睁不开眼,我窝在门柱后再不想移动,有些自嘲地笑笑,誓言果然不能轻易发的,一口浊气在心中怎么能安心闭眼,想来我便要满身疮痍地死去了吧。
正昏沉沉时,忽听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原来这就是枫杨呀,可惜现在叶子都快掉光了。”我想起家门口的那棵枫杨,不禁也惋惜,若是夏日来,枫杨最是好看了。
这样一想,我略来了一点精神,听得客栈里隐隐约约传来些声音。一个英朗的男声传来:“店主人,麻烦上一些特色菜。”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响起:“还请先端来一盆热热的水。”店主人应下,脚步声响起远去又近来。
涓涓水声响起,清冷又沉稳的男声道:“手拿过来。”紧接着,方才软糯的声音轻呼:“烫烫烫!”男子温声道:“哪有这么烫。忍一忍,方才你扒着窗户看了半天,热一热才不生冻疮。”女子轻笑:“公子和花婆婆似的。”男子沉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含着的笑意:“胡闹。”
英朗的男声插了进来:“小姐这话可说岔了,公子要是和花族长一样,你可不要喊公公?”女子微微提了声音嗔道:“好你个景一!蓝樱还不快帮我揍他!”一时笑闹成一团。
我记事以来都只与奶奶一人生活,也无甚玩伴。我从不知与伙伴亲密笑谈是什么感觉,我从不知公子、小姐和侍从也能这般随和欢笑。我愣住了,心中好似涟漪层起般,不知是何滋味。
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低落在面前,聚成一滩。我吃力地扶着门柱倾身过去,胸口闷闷地又是一阵血气翻涌。我强行压制住喉中涌上的血腥味,将手用雪水打湿了覆在脖颈,饶是已冻得麻木仍是打了一个激灵。
微微提了神,我慢慢站起来,勾着腰,拖着腿,向街角挪去。
一段路不长也不短,待走到街角,我花了好大一会儿,几近晕阙。倚在街角冰冷的石阶旁,我看向客栈门口。他们正好出来,隔得有些远,我费力睁着眼睛只看得一个大概。
火红的身影娇娇小小倚着墨衣男子,远远便觉得好看如画。两人正欲上车,车夫指了指车厢低下。男侍从蹲下身似是喝了几声,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紧紧盯着那边,竟似比之前紧张了数倍。火红的身影竟然蹲了下来,我微惊,只见她向侍女要了什么,将手伸进了车厢底下。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定定地保持着姿势。过了许久一般,我望着那一动不动的火红,只觉得她仿佛是光热的太阳,驱散了寒意减轻了痛处、灼伤了眼睛。
终于,她往后轻轻退了一步、两步、三步,一直将喜乐引到了街边,又放了一包点心之类的东西在喜乐身边。墨衣男子将她扶起,掏出手帕来似是为她擦了擦汗。然后一行人方上了马车。
我闭了闭眼,压住心中的湿意。我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却已少有知觉。我拼命挣扎着撑起身子,往路上爬,身上伤疤撕裂我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觉得疼,爬到路中,我重重扑下。我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缓缓笑了笑,心想,最后一次了吧,就这样结束吗……
精神逐渐恍惚起来,我脑中放空,身体仿佛变轻了。失去知觉前,我突然感觉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将我翻过来,鼻尖传来淡淡的桃花香。
我忽然十分想看一看她的模样,即便最后仍是被丢下,即便仍是死了,也想看她一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若桃花,杏眼清亮,樱唇润透。满是担忧的眼中划过一丝怔忪,很快浮现喜悦,大眼微微弯起好看的弧度,正是四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