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这里没有我所要的样子,”他想。“马路这样阔,人这样热闹,店铺这样多,东西都是顶好顶时髦,也顶贵的。”
他转了几个弯,渐渐向冷静的街上走了去。
这里的店铺几乎全是卖杂货的,看不见一家鞋铺。
他又转了几个弯。这种的街上几乎全是饭店和旅馆,也看不见一家鞋铺。
“上海这地方,真古怪!”国良叔喃喃地自语着,“十几年不来全变了样了!
从前街道不是这样的,店铺也不是这样的。走了半天,连方向也忘记了。腿子走酸,还找不到一家鞋铺,……这就不如乡里,短短的街道,要用的东西都有卖。这里店铺多,却很少是我们需要的,譬如平面的旧式鞋子,又不是没有人穿……”
国良叔这样想着,忽然惊诧地站住了——他明明看见了眼前这一条街道的西边全是鞋铺,而且玻璃窗内摆的全是平面的旧式鞋子!
“哦!我说上海这地方古怪,一点也不错!没有鞋铺的地方一家也没有,有的地方就几十家挤在一起!生意这样做法,我真不赞成!……不过买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较比较价钱……”
他放缓了脚步,仔细看那玻璃窗内的鞋子了。
这些店铺的大小和装饰都差不多,显得并不大也并不装饰得讲究。摆着几双没有光彩的皮鞋,几双胶底帆布学生鞋,最多的都是旧式平面的鞋子:缎面的;直贡呢的和布的;黄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国良叔看了几家,决定走到店里去了。
“买一双鞋子,”他说,一面揩着额上的汗。
“什么样的?”店里的伙计问。
“旧式鞋子平面的。”
“什么料子呢?”
“布的。”
“鞋底呢?”
“也是布的。”
伙计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国良叔的面孔,衣服和脚,便丢出一块揩布来。
“先把脚揩一揩吧,”他冷然的说。
国良叔的面孔突然红了起来,心突突地跳着,正像他第一次把脚伸进李公馆客堂内的时候一样心情。他很明白,自己的脚太脏了,会把新鞋子穿坏的。他从地上拾起揩布,一边坐在椅上就仔细地揩起脚来。
“就把这一双试试看吧,”那伙计说,递过来一双旧式鞋子。
国良叔接着鞋就用鞋底对着脚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脏了鞋,不敢往脚上穿。
“太小了,”他说。
“穿呀,不穿哪里晓得!”那伙计命令似的说。
国良叔顺从地往脚上套了。
“你看,小了这许多呢。”
那伙计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双大的。
“穿这一双,”他说。
国良叔把这鞋套了上去。
“也太小,”他说。
“太小?给你这个!”他丢过来一只鞋溜。
“用鞋溜怕太紧了,”国良叔拿着鞋溜,不想用。
“穿这种鞋子谁不用鞋溜呀!”那人说着抢过鞋溜,扳起国良叔的脚,代他穿了起来。“用力!用力踏进去呀!”
“啊啊……踏不进去的,脚尖已经痛了,”国良叔用了一阵力,依然没穿进去,叫苦似的说。
那伙计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里。看看号码,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说:
“没有你穿的——走吧!”
国良叔站起身,低着头走了,走到玻璃窗外,还隐隐约约的听见那伙计在骂着:
“阿木林!”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同时他原谅了那伙计,因为他觉得自己脚原是太脏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本来不应该,”他想。“我还是先去借一双旧鞋穿着再来买新鞋吧。”
他在另一家鞋铺门口停住脚,预备回头走的时候,那家店里忽然出来了一个伙计,非常和气的说:
“喂,客人要买鞋子吗?请里面坐。我们这里又便宜又好呢。进来,进来,试试看吧。”
国良叔没做声,踌躇地望着那个人。
“不要紧的,试试不合适,不买也不要紧的……保你满意……”那伙计说着,连连点着头。
国良叔觉得不进去像是对不住人似的,便没主意地跟进了店里。
“客人要买布鞋吗?请坐,请坐,……试试大小看吧,”他说着拿出一双鞋子来,推着国良叔坐下,一面就扳起了他的脚。
“慢些呀,”国良叔不安地叫着,缩回了脚。“先揩一揩脚……我的脚脏呢……”
“不要紧,不要紧,试一试就知道了,”伙计重又扳起了他的脚,“唔,大小。
有的是。”
他转身换了一双,看看号码,比比大小,又换了一双。
“这双怎样?”他拿着一个鞋溜,扳起脚,用力给扳了进去。“刚刚合适,再好没有了!”
国良叔紧皱起眉头,几乎发抖了。
“啊啊,太紧太紧,……痛得利害呀……”
“不要紧,不要紧,一刻刻就会松的。”
“换过一双吧,”国良叔说着,用力扳下了鞋子,“你看,这样尖头的,我的脚是阔头的。”
这是新式,这尖头。我们这里再没有比这大的了。”
“请你拿一双阔头的来吧,我要阔头的。”
“阔头的,哈,哈,客人,你到别家去问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买不到一双……你买到一双,我们送你十双……除非你定做……给你定做一双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国良叔摇了一摇头:
“我明天一早要回乡下去。”
“要回乡下去吗,”那伙计微笑地估量着国良叔的神色,“那么我看你买别一种鞋子吧,要阔头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试试看……”
他拿出一双皮拖鞋来。
国良叔站起身,摇着手,回答说:
“我不要这鞋子。这是拖鞋。”
“你坐下,坐下,”那伙计牵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卖布鞋一元,皮拖鞋只卖八角哩……现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头的,只有拖鞋是阔头。穿起来顶舒服,你试试看吧,不买也不要紧,我们这里顶客气,比不得卖野人头的不买就骂人……你看,你看,多么合适呀……站起来走走看吧。”
他把那双皮拖鞋套进了国良叔的脚,拖着他站了起来。
“再好没有了,你看,多么合适!这就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紧了,自由自在的!”
“舒服是真的,”国良叔点点头说,“但只能在家里穿。”
“啊,你看吧,现在哪一个不穿拖鞋!”那伙计用手指着街上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上下人等,都穿着拖鞋在街上走了,这是实在情形,你亲眼看见的。你没到过虹口吗?那些街上更多了。东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没有一个不穿拖鞋,木头的或是布的。这是他们的礼节,穿皮鞋反而不合礼节……你穿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经穿。鞋子要卖一元,这只值八角。你嫌贵了,就少出一角钱,我们这里做生意顶公道,不合意可以来换的,现在且拿了去吧。你不相信,你去问来,哪一家有阔头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这拖鞋退还我们,我们还你现钱,你现在且穿上吧,天气热,马路滚烫的……我们做生意顶客气,为的是下次光顾,这次简直是半卖半送,亏本的……”
国良叔听着他一路说下去,开不得口了。他觉得人家这样客气,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穿拖鞋的人多,这是他早已看到了。穿着舒服,他更知道。他本来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说尖头,就是阔头的,他也怕穿。若说经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
若说价钱,七角钱确实也够便宜了。
“上海比不得乡下,”那伙计仍笑嘻嘻地继续着说。“骗人的买卖太多了,你是个老实人,一定会上当。我们在这里开了三十几年,牌子顶老,信用顶好,就是我们顶规矩,说实话。你穿了去吧,保你满意,十分满意。我开发票给你,注明包退包换。”
那伙计走到账桌边,提起笔写起发票来。
国良叔不能不买了。他点点头,从肚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到账桌上去。随后接了找回的余钱,便和气地穿着拖鞋走出了店铺。
铁塔,铁塔……国良叔的脚底下发出了一阵阵合拍的声音,和无数的拖鞋声和奏着,仿佛上了跳舞场,觉得全身轻漾地摇摆起来,一路走去,忘记了街道和方向。
“现在才像一个叔爷了,”他想,不时微笑地望望脚上发光的皮拖鞋,“在李公馆穿这鞋子倒也合适,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李国材的嫡堂兄弟了。回到家里,这才把乡下人吓得伸出舌头!……呀!看呵,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呀!……上海带来的!叔爷穿的!走过柏油路,走过水门汀路,进过李公馆的花园,客堂,楼上哩!……哈,哈,哈……”
他信步走去,转了几个弯,忽然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现在应该到阿新的家里去了。阿宝的娘和婶婶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给她们买点零碎的东西吗?我在那里吃了中饭,就回李公馆,晚上还得吃酒席的……”
他想着,立刻从肚兜里摸出一张地名来,走到一家烟纸店的柜台口。
“先生,谢谢你。这地方朝哪边去的?”他指着那张条子。
“花园街吗?远着呢。往北走,十字路口再问吧。”柜台里的人回答说,指着方向。
“谢谢你,”国良叔说着,收起了条子。
这街道渐渐冷落,也渐渐狭窄了。店铺少,行人也少。国良叔仿佛从前在这里走过似的,但现在记不起这条街道的名字了。走到十字街头,他又拿来纸条和气地去问一家店里的人。
“这里是租界,”店里的人回答说,“你往西边,十字路口转弯朝北,就是中国地界了,到那里再问。”
国良叔说声谢谢,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他觉得肚子有点饥饿了,抬起头来望望太阳已快到头顶上,立刻加紧了脚步。
他走着走着,已经到了中国地界,马路上显得非常忙乱,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满装着箱笼什物的汽车,塌车,老虎车,独轮车和人力车。
“先生,谢谢你,这地方往哪边走?”国良叔又把纸条递在一家烟纸店的柜台上。
“花园街?——哼!”一个年轻的伙计回答说:“你不看见大家在搬场吗?那里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连我们这里也快搬场了——快些进来不要站在外面,看,那边陆战队来了……”
国良叔慌张地跑过了店堂,心里却不明白。他只看见店堂里的人全低下了头,偷偷地朝外望,只不敢昂起头来,沉默得连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脸色全变青了,眉头皱着,嘴唇在颤动,显着憎恶和隐怒。
国良叔感觉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恐惧地用背斜对着街上,同时却用眼光偷偷地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队兵士从北跑过了这街道。他们都戴着铜帽,背着皮袋,穿着皮鞋,擎着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枪杆。他们急急忙忙地跑着,冲锋一般,朝西走了去。随后风驰电掣似的来了四辆马特车,坐着同样装式的兵士,装着机关枪;接着又来了二辆满装着同样兵士的卡车;它们在这一家店门口掠过,向西驰去了。马路旁的行人和车辆都惊慌地闪在一边。国良叔看见对面几家的店铺把门窗关上了。
“怎么,怎么呀?……”他惊骇地问。“要打仗了吗;……这军队开到哪里去的呢?……”
“开到哪里去,”那个年轻的伙计说,“开到这里来的——那是××兵呀!……”
“××兵!这里是……”
“这里是中国地界!”
“什么?”国良叔诧异地问。
“中国地界!”
“我这条子上写着的地方呢?”
“中国地界!××人的司令部!”
“已经开过火了吗?什么时候打败的呢?……”
“开火?”那青年愤愤地说,“谁和他们开火!”
“你的话古怪,先生,不是打了败仗,怎么就让人家进来的呢?”
“你走吧,呆头呆脑的懂得什么!这里不是好玩的,”另一个伙计插了进来,随后朝着那同事说:“不要多嘴,去把香烟装在箱子里!”
那青年默然走开了。国良叔也立刻停了问话,知道这是不能多嘴的大事。他踌躇了一会,决计回到李公馆去,便把那张条子收了,摸出另一张字条来。
“先生,费你的心,再指点我回去的道路吧。”
那伙计望了一望说:
“往东南走,远着呢,路上小心吧,我看你倒是个老实人……记住,不要多嘴,听见吗?”
“是,是,……谢谢你,先生……”
国良叔出了店堂,小心地一步一步向那个人指着的方向走了去。他看见军队过后,街上又渐渐平静了,行人和车辆又多了起来,刚才关上的店铺又开了一点门。
“阿新一定搬家了,”他想,“口信带不到,阿宝的妈妈和婶婶的东西也没带回,却吓了一大跳。……幸亏把阿宝送到了上海,总算完了一件大事……我自己在上海住过看过,又买了这一双拖鞋,晚上还有酒席吃,倒也罢了……”
他这样想着,心里又渐渐舒畅起来,忘记了刚才的惊吓,铁塔铁塔地响着,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但在这里,他忽然惊跳起来,加紧着脚步,几乎把一只拖鞋落掉了……他看见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背枪的兵士,正在瞪着眼望他。
“这是东洋兵!……”他恐惧地想,远远地停住脚,暗地里望着他。
但那穿白制服的兵士并没追来,也不再望他,仿佛并没注意他似的,在挥着手指挥车辆。
“靠左靠左!……”他说的是中国话。
国良叔仔细望了一阵。从他的脸色和态度上确定了是中国人,才完全安了心。
“这一带不怕××兵了,”他想,放缓了脚步,“有中国警察在这里的,背着枪……”
铁塔铁塔,他拖着新买的皮拖鞋,问了一次路,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