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样站着一个中国警察,背着枪,穿着白色的制服。
国良叔放心地从街西横向街东,靠近了十字路口警察所站的岗位。
“站住!”那警察突然举起枪,恶狠狠地朝着国良叔吆喊了一声。
国良叔吓得发抖了。他果木地站住脚,瞪着眼睛只是望着那警察,他一时不能决定面前立的是中国人还是××人。
“把拖鞋留下一只来!”那警察吆喊的说,“上面命令,不准穿拖鞋!新生活——懂得吗?”
“懂得,懂得……”国良叔并没仔细想,便把两只拖鞋一起脱在地上。
“谁要你两只!糊涂虫!”那警察说着用枪杆一拨,把一只拖鞋拨到了自己后面的一大堆拖鞋里,立刻又把另一只踢开了丈把远。
国良叔惊慌地跑去拾起了那一只,赤着脚,想逃了。
“哈哈哈哈……”附近的人忽然哄笑了起来。
国良叔给这笑声留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望见那警察正在用枪杆敲着他的鞋底。
“白亮亮的,新买的,才穿上!”他笑说着。随后看见国良叔还站在那里,便又板起了面孔,恶狠狠地叫着:“只要上面命令,老子刀不留情!要杀便杀!哪怕你是什么人!……”
国良叔立刻失了色,赤着脚仓皇地跑着走了,紧紧地把那一只新买的皮拖鞋夹在自己的腋窝下。
“新生……”他只听清楚这两个字,无心去猜测底下那一个模糊的字,也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口气跑过了几条街,直到发现已经走了原先所走过的旅馆饭店最多的街道,才又安心下来,放缓了脚步。
“这里好像不要紧了,是租界,”他安慰着自己说,觉得远离了虎口似的。
但他心里又立刻起了另一件不快的感觉。他看见很多人穿着拖鞋,铁塔铁塔地在他身边挨了过去,而他自己刚买的一双新的皮拖鞋却只孤零零的剩下了一只了。
“唉,唉……”他惋惜地叹着气,紧紧夹着那一只拖鞋。
他仰起头来悲哀地望着天空,忽然看见太阳已经落下了远处西边的一家二层楼的屋顶,同时发现了自己腹中的空虚,和湿透了衣衫的一身的汗。
“完了,完了……”他苦恼地想,“这样子,怎么好吃李公馆的酒席……赤着脚,一身汗臭……”
他已经等待不到晚间的酒席,也不想坐到李公馆的客堂里去。他决计索性迟一点回去,让李公馆吃过了饭。他知道这里离开李公馆已经不远,迟一点回去是不怕的。
“而且是租界……”他想着走进了近边的一家茶店,泡了一壶茶,买了四个烧饼,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在这里喝茶的全是一些衣衫褴褛打赤脚穿草鞋的人,大家看见他进去了都像认识他似的对他点了点头。国良叔觉得像回到了自己乡里似的,觉得这里充满了亲气。
“啊呀!……”和他同桌的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忽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带着一只拖鞋呀,老哥?还有一只呢?”
国良叔摇了摇头,叹着气,回答说:
“刚才买的……”
“刚才买的怎么只有一只呀?”
“原来有两只……”
“那么?……”
“给人家拿去了……”
“拿去了?谁呀?怎么拿去一只呢?”
“不准穿……”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你看见的吗?”
“我没看见可是我知道。在中国地界,一个警察,是不是呀?”
“是的,老哥。”
“那一只可以拿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呢,老哥?这是上面命令呀。”
“我知道,可以拿回来,也是上面命令。只要你穿着一双别的鞋子,拿着这一只拖鞋去对,就可以拿回来的。”
“真的吗,老哥?”国良叔说着站了起来,但又忽然坐下了。“唉,难道我再出一元钱去买一双布鞋穿吗!……我哪里来这许多钱呢?……我是个穷人……”
“穿着草鞋也可以的,我把这双旧草鞋送给你吧。”
“谢谢你,老哥,你为人真好呵,”国良叔又站了起来。“买一双草鞋的钱,我是有的,不容你费心。”
“这里可不容易买到,还是送了你吧……”
“不要瞎想了!”旁边座位上一个工人敲着桌子插了进来。“我也掉过一只拖鞋的,可并没找回来!他说你去对,你就去对吧!……那里堆着好多拖鞋的,山一样高。那里是十字路口,怎么允许你翻上翻下的找!你到局里去找吧,不上一分钟,他会这样告诉你,一面用枪杆敲着你的腿,叫你滚开……你就到局里去找吧,那里的拖鞋更多了,这里来了一车,那里来了一车,统统放在一处……你找了一天找不到,怕要到总栈里去找了,那里像是堆满了几间屋子的……”
“算了,算了,老哥,坐下来喝茶吧,”另一个工人说,“我也掉过一只的,一点不错,你还是把这只拖鞋留起来做个纪念吧……买一双拖鞋,我们要花去几天的工钱,这样找起来,又得少收入了几天工钱,结果却又找不到……”
国良叔叹声气,付了茶钱,预备走了。
“慢些吧,老哥,”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车夫模样的人叫着说。“找一张报纸包了这一只拖鞋吧,这地方不是好玩的。人家看见你拿着一只拖鞋,会疑心你是偷来的呢,况且又是新的……”
他从地上捡起一张旧报纸给包好了,又递还给国良叔。
国良叔点点头,说不出的感激,走了。
太阳早已下了山,天已黑了。马路两边点起了红绿的明耀的电灯,正是最热闹最美丽的上海开始的时候。
但国良叔却没有好心情。他只想回到乡里去。他的乡思给刚才茶馆里的人引起了。那样的亲切关顾是只有在乡里,在一样地穷苦的种田人中间才有的。“阿哥”,“阿弟”,“阿伯”,“阿叔”,在乡里个个是熟人,是亲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里,我到你家里,什么也给你想到,提到。在李公馆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间去,不敢上楼去,无论怎样喜欢他的侄儿子阿宝;他的嫡堂兄弟李国材昨夜只在二楼的凉台上见他到了凉台下,说了几句客套话,也便完了,没有请他上楼,也没有多的话。
“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种田的到底是种田的,”他想,感觉到这是应该如此,但同时也感觉到了没趣。
他一路想着,蹒跚地走进了李公馆,心里又起了一阵恐慌。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间里备好了酒席,正在那里等待他。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他想,同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啊,你回来了吗?我们等你好久了。”阿二坐在汽车间的门口说。“少爷买了许多衣服,穿起来真漂亮,下午三点钟跟着老爷和奶奶坐火车去庐山了。这里有一封信,是老爷托你带回家去的;几元钱,是给你做路费的,他说谢谢你。”
国良叔呆了一阵,望着那一幢黑暗的三层楼,没精打采地收了信和钱。
“阿三哥呢?”
“上大世界去了。”
国良叔走进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只新买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钱放进藤篮,做了枕头,便睡了。
“这样很好……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黎明他起来洗了脸穿上旧草鞋把钱放在肚兜里提着那个藤篮出发了。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浓,他便不再去惊醒他们,只叫醒了管门的阿大。
他心里很舒畅,想到自己三天内可以到得家乡。十几年没到上海了,这次两夜一天的担搁,却使他很为苦恼,不但打消了他来时的一团高兴,而且把他十几年来在那偏僻的乡间安静的心意也搅乱了。
“再不到上海来了,”他暗暗地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车站走了。
但有一点他却也不能不觉得怅惘:那便是在乡里看着他长大,平日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阿宝,现在终于给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见到了。
“从此东西分飞——拆散了……”他感伤地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只失掉的新买的皮拖鞋:
“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捞不到……”
他紧紧地夹着那个装着另一只拖鞋的藤篮,不时伸进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纪念,带回家去做个纪念,那个人的话一点不错。好不容易来到上海,好不容易买了一双拖鞋,现在只剩一只了。所以这一只也就更宝贵,值得纪念了。它可是在上海买的,走过许多热闹的街道,看过许多的景致,冒过许多险,走过大公馆,现在还要跟着我坐火车,坐汽船,爬山过岭呀……”
他这样想着又不觉渐渐高兴起来,像得到了胜利似的,无意中加紧了脚步。
街上的空气渐渐紧张了,人多了起来,车子多了起来,店铺也多开了门。看看将到南站,中国地界内愈加热闹了。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国旗,几乎家家户户都高挂了起来。
“不晓得是什么事情,都挂起国旗来了,昨天是没有的,”国良叔想,“好像欢送我回家一样……哈哈……说不定昨天夜里打退了东洋人……”
国良叔不觉大踏步走了起来,好像自己就是得胜回来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脸苍白,心突突地跳撞起来。
他看见两个穿白制服背着枪的中国警察从马路的对面向他跑了过来。
“嗨!……”其中的一个吆喊着。
国良叔惊吓地低下了头,两腿战栗着,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把国旗挂起来!听见吗?上面命令,孔夫子生日!什么时候了?再不挂起来,拉你们老板到局里去!”
“是,是……立刻去挂了……”国良叔旁边有人回答说。
国良叔清醒了过来,转过头去,看见身边一家小小的旧货店里站着一个中年的女人,在那里发抖。
“原来不关我的事,”国良叔偷偷地拍拍自己的心口,平静了下来,随即往前走了。
“上海这地方真不好玩,一连受了几次吓,下次再不来了……”
他挤进热闹的车站,买了票,跟着许多人走上火车,拣一个空位坐下,把藤篮放在膝上,两手支着低垂的头。
“现在没事了,”他想,“早点开吧!”
他知道这火车是走得非常快的,两点钟后他就将换了汽船,今晚宿在客栈里明天一早便步行走山路晚上宿在岭上的客栈里,后天再走半天就到家了。
“很快很快,今天明天后天……”
他这样想着仿佛现在已到了家似的,心里十分舒畅,渐渐打起瞌睡来。
“站起来,站起来!”有人敲着他的肩膀。
国良叔膝陇中听见有人这样咕喊着。揉着眼一边就机械地站起来了。
“给我搜查!”
国良叔满脸苍白了。他看见一大队中国兵拿手枪的拿手枪,背长枪的背长枪,恶狠狠地站在他身边。说话的那个人摸摸他的两腋,拍拍他的胸背,一直从胯下摸了下去。随后抢去了藤篮,给开了开来,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谁的?”那长官击着那一只拖鞋,用着犀利的眼光望望鞋,望望国良叔的脚和面孔。
“我的……”国良叔嗫嚅地回答说。
“你的?”他又望了一望他的脚,“还有一只呢?”
“失掉了……”
“失掉了?新买的?”
“昨天买的……”
“昨天买的?昨天买的就失掉了一只?”
“是…”
“在什么地方?……”
“中国地界……”
“放你娘的屁!”那长官一把握住了国良叔的臂膀,“老实说出来!逃不过老子的眼!”
“老爷……”国良叔发着抖,哀呼着。
“给绑起来,带下去,不是好人!”那官长发了一个命令,后面的几个兵士立刻用绳索绑了国良叔的手从人群中拖下了火车,拥到办公室去。
国良叔昏晕了。
“招出来——是××党?老子饶你狗命!”那长官举着皮鞭。
“不,不……老爷……饶命……”
“到哪里去?”
“回家去……”
“什么地方?”
“黄山岙……”
“黄山岙?从哪里来?”
“黄山岙……”
“什么?在上海做什么?”
“给堂阿哥送孩子来……老爷……”
“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堂阿哥住在哪里?”
“地名在这里……老爷……”国良叔指着肚兜。
那长官立刻扳开他的肚兜,拿出纸条来。
“什么?堂阿哥叫什么名字?”
“老爷,叫李国材……是委员……”
“委员?……李国材?……”那长官口气软了。转身朝着身边的一个兵士:
“你去查一查电话簿,打个电话去,看有这回事没有!……那么,”他又问国良叔,“你叫什么名字呢?陈……”
“不,老爷……我叫李国良……”
“好,李国良,我问你,那一只拖鞋呢?”
“给警察老爷扣留了说……是路上不准穿拖鞋……说是新生……”
“这话倒有点像了,你且把这一只拖鞋检查一下,”那长官把拖鞋交给了另一个兵士。
“报告!”派出打电话的那个兵士回来了,做着立正的姿势,举着手。“有这件事情,这个人是委员老爷的嫡堂兄弟……”
“得了,得了,放了他吧……”
“报告!”老二个兵士又说了起来,“底底面面都检查过,没看见什么……”
“好,还了你吧,李国良……是你晦气,莫怪我们,我们是公事,上面命令……赶快上火车,只差三分钟了……再会再会……”
国良叔像得到大赦了似的,提着藤篮,举起腿跑了。
“还有三分钟!”他只听见这句话。
“拖鞋带去,拖鞋!”那兵士赶上一步把那一只拖鞋塞在他的手中。
国良叔看见打旗的已把绿旗扬出了。火车呜呜叫了起来,机头在喀喀地响着。
他仓皇地跑向前,连跳带爬地上了最后的一辆车子。
火车立刻移动起来,渐渐驰出了车站。
国良叔靠着车厢昏晕了一阵,慢慢清醒转来,捧着那一只拖鞋。
那一只拖鞋已经给割得面是面,底是底,里子是里子。
“完了,完了!”国良叔叫着说,“没有一点用处,连这一只也不要了!”
他悲哀地望了它一阵,把它从车窗里丢了出去。
过了一会,国良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