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德婆婆被邻居们拖住以后,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她的气拥住在胸口,透不出喉咙,咬着牙齿,满脸失了色,眼珠向上翻了起来。
“妈!妈!”姑妈惊骇地叫着,用力摩着她的胸口。邻居们也慌了,立刻抱住本德婆婆,大声叫着。有人挖开她的牙齿,灌了一口水进去。
“嗯,……”过了一会,本德婆婆才透出一口气来,接着又骂了,拍着桌子。
亲家母已被几个邻居半送半逼的拥出大门,一直哄到半路上,才让她独自拍着手,骂着回去。
现在留下的是阿芝婶的问题了,许多人代她向本德婆婆求情,让她来倒茶说好话了事,但是本德婆婆怎样也不肯答应。她已坚决的打定注意:同媳妇分开吃饭,当做两个人家。她要自己煮饭,自己洗衣服。
“呃,这哪里做得到,在一个屋子里!”有人这样说。
“她管她,我管我,有什么不可以!”
“呃,一个厨房,一头灶呢?”
“她先煮也好,我先煮也好。再不然,我用火油炉。”
“呃,你到底老了,还有病,怎样做得来!”
“我自会做的,再不然,有女儿,有外孙女,可以来来去去的。”
“那末,钱怎样办呢?你管还是她管?”
“一个月只要五块钱,我又不会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给我,要我饿死?”
“到底太苦了!”
“舒服得多!自由自在!从前一个人,还要把儿女养大,空手撑起一份家产来,现在还怕过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说着,勇气百倍,她觉得她仿佛还很年轻而且强健一样。
别人的劝解终于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执的意见,她立刻就实行了。姑妈懂得本德婆婆的脾气,知道没办法,只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暂时留下来帮着她。
“也好,”阿芝婶想,“乐得清静一些。这是她自己要这样,儿子可不能怪我!”
于是这样的事情开始了。在同一屋顶下,在同一厨房里,她们两人分做了两个家庭。她们时刻见到面,虽然都竭力避免着相见,或者低下头来。她们都不讲一句话。有时甚至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走过这个或那个,也就停止了话,像怕被人听见,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这样的过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地写信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这消息。他责备阿芝婶,劝慰本德婆婆,仍叫她们和好,至少饭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来,所得到的回信,只是埋怨,诉苦和眼泪。
“锅子给她故意烧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说。
“扫帚给她藏过了,”阿芝婶回信说。
“她故意在门口没一些水,要把我跌死,”本德婆婆的另一信里这样写着。
“她又在骂我,要赶我出去,”阿芝婶的另一信里写着。
“……”
“……”
现在吵架的机会愈加多了。她们的仇是前生结下的,正如她们自己所说。
阿芝叔不能不回来了。写信没有用。他知道,母亲年老了,本有点悻,又加上固执的脾气。但是她的心,却没一样不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亲。妻子呢,年纪轻,没受过苦,也不能怪她。怎样办呢?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劝慰母亲,也不能不劝慰妻子。但是,怎样说呢?要劝慰母亲,就得先骂妻子,要劝慰妻子,须批评母亲的错处。这又怎样行呢?
“还是让她受一点冤枉罢,在母亲的面前。暗中再安慰她。”他终于决定了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于是一进门,只叫了一声妈,不待本德婆婆的诉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里大声骂了:
“塞了廿几年饭,还不晓得做人!我亏待你什么,你这样薄待我的妈!从前怎样三番四次的叮嘱你!……”
他骂着,但他心里却非常痛苦。他原来不能怪阿芝婶。然而,在妈面前,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芝婶哭着,没回答什么话。
本德婆婆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那东西在啼啼唬唬的哭。她心里非常痛快。儿子到底是自己养的,她想。
随后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里,躺倒床上,一面叹着气,一面愤怒的骂着阿芝婶。
“阿弟,妈已经气得身体愈加坏了,你应该自己保重些,妈全靠你一个人呢!”
他的姊姊含着泪劝慰说。
“将她退回去!我宁可没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认真似的说。
“不要这样说,阿弟!千万不能这样想!我们哪里有这许多钱,退一个,讨一个!”
“咳,悔不当初!”本德婆婆叹着气,说,“现在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办法!
总怪我早没给你拣得好些!”
“不退她,妈就跟我出去,让她在这里守活寡!”
“哪里的话,不叫她生儿子,却自养她一生!虽说家里没什么,可也有一份薄薄的产业。要我让她,全归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撑起来的,倒让她一个人去享福,让她去败光!这个,你想错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么办才好呢?妈,你看能够和好吗,倘若我日夜教训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着牙齿说。
“阿姊,有什么法子呢?妈不肯去,又不让我和她离!”
“我看一时总无法和好了。弟媳妇年纪轻,没受过苦,所以不会做人。”
“真是贱货,进门的时候,还说要帮我忙,宁愿出去给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则想叫她侍候妈,二则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没答应。哪晓得在家里太快活了,弄出祸事来!”
“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想给人家做工吗?做梦!叫她去做吧!这样最好,就叫她去!给她吃一些苦再说!告诉她,不要早上进门,晚上就被人家辞退!她有这决心,就叫她去!我没死,不要回来!我不愿意再见到她!”
“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好呢?”阿芝叔说,他心里可不愿意。
“好得多了!清静自在!她在这里,简直要活活气死我!”
“病得这样,怎么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样子不对,我自会写快信给你。你记得:我可不要她来送终!”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亲就会真的要她出去,而且还这样的硬心肠,连送终也不要她。
“让我问一问她看吧,”过了一会,他说。
“问她什么!你还要养着她来逼死我吗?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声了。他的心口像有什么在咬一样。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亲这样的老了。而她又是这样的年轻,从来没受过苦。他并非不能养活她。
“怎么办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问阿芝婶,皱着眉头。”
“全都知道了,你们的意思!”阿芝婶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发着气,说:“你还想把我留在家里,专门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吗?我早就对你说过,让我出去做工,你不答应,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着她赶我,我自己也早已决定主意了。一样有手有脚,人家会做,偏有我不会做!”
“又不是没饭吃!”
“不吃你的饭!生下儿子,我来养!说什么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给你们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间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恼的说,他想不出一点好的办法了。
“你的钱,统统寄给她去!我管我的!带我出去,给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随你良心。不肯这样做,我自己也会出去,也会去找事做的!一年两年以后,我租了房子,接你来!十年廿年后,我对着这大门,造一所大屋给你们看!”
阿芝叔知道对她也没法劝解了。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样硬。他想不到他的凭良心的打算和忧虑都成了空。‘“也好,随你们去吧,各人管自己!他叹息着说。“我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以后可不要悔。”
“自然,一样是人,都应该管管自己!悔什么!”阿芝婶坚决地说。
过了几天,阿芝叔终于痛苦地陪着阿芝婶出去了。他一路走着,不时回转头来望着苦恼而阴暗的屋顶,思念着孤独的老母,一面又看着面前孤傲地急速地行走着的妻子,不觉流下眼泪来。
本德婆婆看着儿媳妇走了,觉得悲伤,同时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钉。
她的两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这种媳妇,还是没有好!”她嘘着气,说。
阿芝婶可也并不要这种婆婆。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创一份家业。她现在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她正在想着怎样刻苦勤俭,怎样粗衣淡饭的支撑起来,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样的把儿子一个一个的养大成人,给他们都讨一个好媳妇。她觉得这时间并不远,眨一眨眼就到了。
第1章安舍南国的炎夏的午后,空气特别重浊,雾似的迷漫地凝集在眼前。安舍的屋子高大宽敞,前面一个院子里栽着颀长的芭蕉和相思树,后面又对着满是批把和龙眼树的花园,浓厚的空气在这里便比较的稀淡了些。安舍生成一副冰肌玉骨,四十五年来,不大流过汗。尤其是她的内心的冷寞和屋子的周围的静寂打成了一片,使她更感觉清凉。
和平日一样,她这时仍盘着脚坐在床上,合了眼,微翕着嘴唇,顺手数着念珠。
虽然现在的情形改变了,她的凄凉的生活已经告了一个段落,她还是习惯地,在寂寞的时候,将自己的思念凝集在观音菩萨的塑像上。倘不是这样,自从二十岁过门守寡的时节起,也许她的生命早已毁灭了。这冗长的二十五年的时光,可真不易度过。四十岁以前,她不但没有出过院子,就连前面的厅堂,也很少到过。这一间房子,或者甚至于可以说,现在坐着的这一个床,就是她的整个的世界。德是六岁才买来的,也只看见她这五年来的生活。再以前,曾经陪伴着她度过一部分日子的两个丫头,现在也早已不在了。谁是她的永久的唯一的伴侣呢?谁在她孤独和凄凉的时候,时时安慰着她呢?怕只有这一刻不离手的念珠了。它使她抛弃了一切的思念,告诉她把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佛的身上,一切人间的苦痛便会全消灭。她依从着这个最好的伴侣的劝告,果真把失去了的心重复收了回来,使暴风雨中的汹涌的思潮,归于静止;直到今日,还保留着像二十岁姑娘那样的健康。——而且,她现在也有了儿子,她终于做了母亲了……“毕清……”
安舍突然被这喊声惊醒过来,一时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尖锐而且拖长,尾音在空气里颤扬着,周围的静寂全被它搅动了。她惧怯地轻轻推醒了伏在床沿打盹的德,低声的说:
“谁来了,德,去看一看,不要做声。”
德勉强地睁着一对红眼,呆了一会,不快活地蹑着脚走到前面的厅堂。
厅堂的门虚掩着。德从门隙里窥视出去。
院子里,在相思树下,站着一个年青的学生。他左手挟着一包书,右手急促地挥动着洁白的草帽,一脸通红,淌着汗,朝着厅堂望着,但没有注意到露在门隙里的德的眼睛。
“毕清……毕清在家吗?……”
他等了一会,焦急地皱着眉头,格外提高着喉咙,又喊了。
但是德不做声,蹑着脚走了。她认识这一个学生。他是常来看毕清的。
“妈,姓陈的学生。”德低声的回复安舍说,撅着嘴。
“快把门拴上,说我也不在。”安舍弯下头来,低声的说。她的心又如往常似的跳了起来,脸也红了。她怕年青的客人。
德很高兴,又蹑着脚走到厅堂。她和安舍一样,也最怕年青的客人,尤其是这一个学生。刚才她才将睡熟,这不识相的客人把她噪醒了,她可没有忘记。
“没有凳子给你坐!不许你进来!”德得意地想着,点了几次头,撅着嘴。
随后她走到门边,先故意咳嗽了两声,在门隙里望着。她看见那学生正蹲在树下,把书本放在膝上,用铅笔写着字。他似乎听见了德的咳嗽声,抬起头来,望着,不自信地又问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
“看谁呀?”德的声音细而且响。
“看毕清!”那学生说着站了起来。
“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谁晓得!”
“你妈呢?”那学生向着厅堂走近来了。他显然想进来休息一会。
“也不在!”德的语气转硬了。她用力推着门,砰的一声响了起来,随后便把它拴上。
学生立刻停住在檐下,惊讶地呆了一会,起了不快的感觉。
“明天来!”德的声音里含着嫌恶,眼睛仍在门隙里注视着檐下的学生,仿佛怕他会冲开门,走进来。
“妈的!这小鬼!”客人生了气,在低低的骂着。他知道这丫头是在故意奚落他。他可记得,屡次当他来的时候,毕清叫她倒茶,总是懒洋洋的站着不动,还背着毕清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现在没有一个主人在家,她愈加凶了。他本想留一张字条给毕清,给她这一气,便顺手撕成粉碎,嘘着气走了。
德仍在门隙里张望,猫儿似的屏息地倾听着,像怕那学生再走回来。许久许久,她才放了心,笑着走到后房。
“妈!学生走了,门不关得快,他一定闯进来了!”德得意的说。“真讨厌!
还咕噜咕噜骂我呢!”
“你说话像骂人,他一定生了气!对你说过多少次,老是不改!”安舍闭着眼,埋怨说。但她的上唇和两颊上却露出了安静的微笑的神色。她的惧怯已经消失了。
“妈!你又怪我了!这种人,不对他凶,怎么办?来了老是不走!香烟一支一支抽不完,茶喝了又喝!吃了点心还要吃饭!人家要睡了,他还坐着!毕清不见得喜欢他!妈!你可也讨厌!”
“他可是毕清的同学,不能不招待。我倒并不讨厌。”
“妈叫我关的门!还说不讨厌!”
“你还只九岁,到了十七八岁才会懂得!去吧,后园里的鸡该喂一点东西了。”
安舍打发德走了,重又合上两眼,静坐着。她的嘴唇,在微微的翕动,两手数着念珠。她的脸上发着安静的,凝集的光辉。她的精神又集中在佛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