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生叔吗?”本德婆婆回答着,早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阿芝婶慌忙拿了一面镜子,走到厨房去。
“夜饭用过吗?”
“吃过了。你们想必更早吧。”本德婆婆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正在吃饭,挂号信到了。阿芝真争气,中秋还没有到,钱又寄来了。”
“怕不见得呢,信在哪里?就烦乾生叔拆开来,看一看吧。——阿芝老婆!倒茶来!点起灯!”
“不必,不必,天还亮。”乾生叔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信和眼镜,凑近窗边。
“公公吃茶!”阿芝婶托着茶盘,从里面走出来,端了一杯给乾生叔。
“手脚真快,还没坐定,茶就来了。”
“便茶。”随后她又端了一杯给本德婆婆:“婆婆,吃茶。”
“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汇票,望了一下,微笑地说,一手摸着棕色的胡髭。“生意想必很得意。——年纪到底老了,要不点灯,戴着眼镜看信,还有点模糊。——真是一个孝子,不负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买好的菜给你吃,身体这样坏,要快点吃补药,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钱,不要愁,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从前三番四次叮嘱过她,有没有照办?倘有错处,要你骂骂她。近来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钱来。问你近来身体可好了一点?——唔,你现在总该心足了,阿嫂,一对这样的儿媳!”
“哪里的话,乾生叔,倘能再帮他们几年忙就好了。谁晓得现在病得这样不中用!”本德婆婆说着,叹了一口气。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里却非常轻松了。儿子实在是有着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妇——她转过头去望了一望,媳妇正在用手巾抹着眼睛,仿佛在那里伤心。明明是刚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儿子的信一句句说得很清楚,无意中替她解释得明明白白,媳妇原是好的。可是,这样的花钱,绝对错了。
“两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继续的说了。“那个会这样说,这个真会这样做,鱼呀肉呀买了来给我吃!全不想到积谷防饥,浪用钱!”
“不是我阿叔批评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镜,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积谷防饥,底下是一句养儿防老,你现在这样,正是养老的时候了。他们很对。
否则,要他们做什么!”
“咳,还有什么老好养,病得这样!有福享,要让他们去享了!我只要他们争气,就心满意足了。”
真没办法,阿芝婶想,劝不转来,只好由她去,从此就照着她办吧,也免得疑心我自己贪嘴巴。说是没问过她,这也容易改,以后就样样去问她,不管大小里外的事——官样文章!自己又乐得少背一点干系。譬如没当家。婆婆本来比不得亲生的娘。
媳妇到底比不得亲生的女儿,本德婆婆想。自从那次事情以后,她看出阿芝婶变了态度了。话说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么事情都来问她,又使她厌烦。明明第一次告诉过她,第二次又来问了,仿佛教不会一样。其实她并不蠢,是在那里作假,本德婆婆很知道。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锐地感到;她是在报复从前自己给她的责备:你怪我没问你,现在便样样问你——我不负责!这样下去,又是不得了。
例如十五那天,就给她丢尽了脸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饭,走到乾生叔店里去的时候,凑巧家里来了一个收账的人。那是贳器店老板阿爱。他和李阿宝是两亲家。李阿宝和阿芝叔在一只轮船上做茶房,多过嘴。这次阿芝叔结婚,本不想到阿爱那里去贳碗盏,不料总管阿芝叔没问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爱,送了一张定单去。待阿芝叔知道,东西已经送到,只好用了他的。照老规矩,中秋节的账,有钱付六成,没钱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经是节前最末一日,没有叫人家空手出门的。却不料阿芝婶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来。
大忙的日子,人家天还没亮便要跑出门,这家收账,那家收账,怎能在这里坐着等,晓得你婆婆几时回来。不近人情。给阿爱猜测起来,不是故意刁难他,便是家里没有钱。再把钱送去,还要被他猜是借来的。传到李阿宝耳朵里,又有背地里给他讲坏话的资料了:“哪,有钱讨老婆,没钱付账!”
“钱箱钥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没有问过婆婆……怎么付给他!”
本德婆婆生气了,这句话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说什么话!要你不必问,就全不问!要你问,就全来问!故意装聋作哑,拨一拨,动一动!”
阿芝婶红着脸,低下头,缄默着。她心里可也生了气,不问你,要挨骂!问你,又要挨骂!我也是爹娘养的!
看看阿芝婶不做声,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气忍耐住了。虽然郁积在心里更难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节,闹起来,六神不安,这半年要走坏运的。没有办法,只有走开了事。
然而这在阿芝婶虽然知道,可没有方法了。她藏着一肚皮冤枉气,实在吐不出来。夜里在床上,她暗暗偷流着眼泪,东思西想着,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婶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饰一下,就特别忙碌起来:日常家务之外,还要跑街买许多菜,买来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饭,要请亲房来吃。这些都须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尽管帮着忙,依然忙个不了。她年轻,本来爱国,昨夜没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撑着。
客散后,一只久候着的黑狗连连摇着尾巴,缠着阿芝婶要东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盏,便用手里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虾头往地上划去。
“乓!”一只夹在里面的羹匙跟着跌碎了。
阿芝婶吃了一惊,通红着脸。这可阁下大祸了,今天是中秋节!
本德婆婆正站在门口,苍白了脸,瞪着眼。她呆了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
“狗养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东西!你想败我一家吗?瞎了眼睛!贱骨头!它是你的娘,还是你的爹,待它这样好?啊!你得过它什么好处?天天喂它!今天鱼,明天肉!连那天没有动过筷的黄鱼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气连着骂下去。
阿芝婶现在不能再忍耐了!骂得这样的恶毒,连爹娘也拖了出来!从来不曾被人家这样骂过!一只羹匙到底是一只羹匙!中秋节到底是中秋节!上梁不正,下梁错!怎能给她这样骂下去!
“啊晴妈哪!”阿芝婶蹬着脚,哭着叫了起来,“我犯了什么罪,今天这样吃苦!我也是坐着花轿,吹吹打打来的!不是童养媳,不是丫头使女!几时得过你好处!几时亏待过你!……”
“我几时得过你好处!我几时亏待过你!”本德婆婆拍着桌子。“你这畜生!
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着过节寻祸!你有什么嫁妆?你有什么漂亮?啊!几只皮箱?
几件衣裳?你这臭货!你这贱货!你娘家有几幢屋?几亩田?啊!不要脸!还说什么吹吹打打!你吃过什么苦来?打过你几次?骂过你几次?啊!你吃谁的饭?你赚得多少钱?我家里的钱是偷的还是盗的,你这样看不起,没动过筷的黄鱼也倒给狗吃!……”
“天晓得,我几时把黄鱼喂狗吃!给你吃,骂我!不给你吃,又骂我!我去拿来给你看!”阿芝婶哭号着走进厨房,把羹橱下的第三只甑捧出来,顺手提了一把菜刀。“我开给你看!我跪在这里,对天发誓,”她说着,扑倒在阶上,“要不是那一条黄鱼,我把自己的头砍掉给你看!……”
她举起菜刀,对着甑上的封泥。……“灵魂哪里去了!灵魂?阿芝婶!”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
“咳,真没话说了,中秋节!”又一个女人叹息着。
“本德婆婆,原谅她吧,她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又一个女人说。
“是呀,大家要原谅呢,”别一个女人的话,“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年纪又这样老了!”
邻居们全来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摇着头,有些人呆望着,有些人劝劝本德婆婆,又跑过去劝劝阿芝婶。
阿芝婶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满脸流着泪,颜色苍白得可怕。长生伯母拿着手巾给她抹眼泪,一面劝慰着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拥到别一间房子里。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颊骨愈加突出了。仿佛为了这事情,在瞬息间使老了许多。她滴着眼泪,不时艰难地暧着抑阻在胸膈的气,口里还喃喃的骂着。几个女人不时用手巾扪着她的嘴。过了一会,待邻居们散了一些,只有三四个要好的女人在旁边的时候,她才开始诉说她和媳妇不睦的原因,一直从她进门说起。
“总是一家人,原谅她点吧。年纪轻,都这样,不晓得老年人全是为的他们。
将来会懊悔的。”老年的女人们劝说着。
阿芝婶也在房间里诉着苦,一样地从头说起。她告诉人家,她并没有把那一次的黄鱼倒给狗吃。她把它放了许多盐,装在甑里,还预备等婆婆想吃的时候拿出来。
“总是一家人,原谅她点吧。年纪老了,自然有点悻,能有多少日子!将来会明白的。”
过了许久,大家劝阿芝婶端了一杯茶给本德婆婆吃,并且认一个错,让她消气了事。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媳妇总要吃一些亏的!”
“倒茶可以,认错做不到!”阿芝婶固执地说。“我本来没有错!”
“管它错不错,一家人,日子长着,总得有一个人让步,难道她到你这里来认错?”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终于说得她不做声了。人家给她煮好开水,泡了茶,连茶盘交给了她。
阿芝婶只得去了,走得很慢,低着头。
“婆婆,总是我错的,”她说着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便急速地退出来。
本德婆婆咬着牙齿,瞪了她一眼。她的气本来已经消了一些,现在又给闷住了。
“总是我错的!”什么样的语气!这就是说:在你面前,你错了也总是我错的!她说这话,哪里是来认错!人家的媳妇,骂骂会听话,她可越骂越不像样了。一番好意全是为的她将来,哪晓得这样下场。
“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坚决的想。“我空手撑起一个家,应该在她手里败掉,是天数。将来她没饭吃,该讨饭,也是命里注定好了的。”于是她决计不再过问了。摆在眼前看不惯,她只好让开她。她还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那里有两个外孙,乐得到那里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捡点了几件衣服,提着一个包袱,顺路在街上买了一串大饼,搭着航船走了。
“去了也好,”阿芝婶想,“乐得清静自在。这样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吗?年纪虽轻,却也晓得当家,并且还要比你弄得好些。”
只是气还没有地方出,邻居们比不得自己家里的人,阿芝婶想回娘家了,那里有娘有弟妹,且去讲一个痛快。看起来,婆婆会在姑妈那里住上一两个月,横直丈夫的信才来过,没什么别的事,且把门锁上一两天。打算定,收拾好东西,过了一夜,阿芝婶也提着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门口,弟妹们就欢喜地叫了起来,一个叫着娘跑进去,一个奔上来抢包袱。
“啊唷!”露着笑容迎出来的娘一瞥见阿芝婶,突然叫着说,“怎么颜色这样难看呀!彩凤!又瘦又白!”
阿芝婶低着头,眼泪涌了出来,只叫一声“妈”,便扑在娘的身上,抽咽着。
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从来没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养得这样大了,还是离不开我,”阿芝婶的娘说,仿佛故意宽慰她的声音。
“坐下来,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只是哭着。
“受了什么委屈了吧?慢慢好讲的。早不是叮嘱过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要忍耐一点吗?”
“也看什么事情!”阿芝婶说了。
“有什么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
“我也是爹娘养的!”
“不要说了,媳妇都是难做的,不挨骂的能有几个!”
“难道自己的爹娘也该给她骂!”
阿芝婶的娘缄默了。她的心里在冒火。
“骂我畜生还不够,还骂我的爹娘是……狗!”
“放她娘的屁!”阿芝婶的娘咬着牙齿。
她现在不再埋怨女儿了。这是谁都难受的。昏头昏脑的婆婆是有的,昏得这样可少见,她咬着牙齿,说,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梁不正,下梁错,就是做媳妇的动手,也不算无理。
这一夜,阿芝婶的娘几乎大半夜没有合眼。她一面听阿芝婶的三番四次的诉说,一面查问着,一面骂着。
第二天中午,她们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女客。那是阿芝叔的姊姊。她艰难地拐着一对小脚,通红着脸,气呼呼地走进门来。阿芝婶的娘正在院子里。
“亲家母,弟媳妇在家吗?”
阿芝婶的娘瞪了她一眼。好没道理,她想,空着手不带一点礼物,也不问一句你好吗,眼睛就往里面望,好像人会逃走一样!女儿可没犯过什么罪!不客气,就大家不客气!
“什么事呢?”她慢吞吞的问。
“门锁着,我送妈回家,我不见弟媳妇,”姑妈说。
“晓得了,等一等,我叫她回去就是。”
“叫她同我一道回去吧。”
“没那样容易。要梳头换衣,还得叫人去买礼物,空手怎好意思进门!昨天走来,今天得给她雇一只划船。你先走吧。”
姑妈想:这话好尖,既不请我进去吃杯茶,也不请我坐一下,又不让我带她一道去,还暗暗骂我没送礼物。却全不管我妈在门外等着,吵架吵到我身上来了。
“亲家母,妈和弟媳妇吵了架,气着到我那里去,我平时总留她住上一月半月,这次情形不同,劝了她一番,今天特陪她回家,想叫弟媳妇再和她好好的过日子。……”
“那末你讲吧,谁错?”
“自然妈年纪老,免不了悻,弟媳妇也总该让她一些。……”
“我呢?哼!没理由骂我做狗做猪,我也该让她!”
“你一定误会了,亲家母,还是叫弟媳妇跟我回去,和妈和好吧。”
“等一等我送她去就是,你先去吧。”
“那末,钥匙总该给我带去,难道叫我和妈在门外站下去!”姑妈发气了,语气有点硬。
“好,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进去拿来!”阿芝婶的娘指着院子中她所站着的地方,命令似的,轻蔑的说。
倘不为妈在那里等着,姑妈早就拔步跑了。有什么了不得,她们的房子里?她会拿她们一根草还是一根毛?
接到钥匙,她立刻转过背,气怒地走了。没有一句话,也不屑望一望。
“自己不识相,怪哪个!”阿芝婶的娘自语着,脸上露出一阵胜利的狡笑。她的心里宽舒了不少,仿佛一肚子的冤气已经排出了一大半似的。
吃过中饭,她陪着阿芝婶去了。那是阿芝婶的夫家,也就是阿芝婶自己的永久的家,阿芝婶可不能从此就不回去。吵架是免不了的。趁婆婆不在,回娘家来,又不跟那个姑妈回去,不用说,一进门又得大吵一次的,何况姑妈又受了一顿奚落。
可是这也不必担心,有娘在这里。
“做什么来!去了还做什么来!”本德婆婆果然看见阿芝婶就骂了。“有这样好的娘家,满屋是金,满屋是银!还愁没吃没用吗,你这臭货!”
“臭什么?臭什么?”阿芝婶的娘一走进门限,便回答了。“偷过谁,说出来!
瘟老太婆!我的女儿偷过谁?你儿子几时戴过绿帽子?拿出证据来!你这狗婆娘!
亏你这样昏!臭什么?臭什么?”她骂着,逼了近去。
“还不臭?还不臭?”本德婆婆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就是你这狗东西养出来,就是你这狗东西教出来,就是你这臭东西带出来!还不臭?还不臭?……”
“臭什么?证据拿出来!证据拿出来!证据!证据!证据!瘟老太婆!证据!……”
她用手指着本德婆婆,又通了近去。
姑妈拦过来了,她看着亲家母的来势凶,怕她动手打自己的母亲。
“亲家母,你得稳重一点,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女儿要在这里吃饭的!……”
“你管不着!我女儿家里!没吃你的饭!你管不着!我不怕你们人多!你是没出了的水!
“这算什么话!这样不讲理!……”姑妈睁起了眼睛。
“赶她出去!臭东西不准进我的门!”本德婆婆骂着,也通了近来。“你敢上门来骂人?你敢上门来骂人?啊!你吃屙的狗老太婆!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骂你又怎样?骂你?你是什么东西?瘟老太婆!”亲家母又抢上一步,“偏在这里!看你怎样!
“赶你出去!”本德婆婆转身拖了一根门闩,踉跄地冲了过来。
“你打吗?给你打!给你打!给你打!”亲家母同时也扑了过去。
但别人把她们拦住了。
邻居们早已走了过来,把亲家母拥到门外,一面劝解着。她仍拍着手,骂着。
随后又被人家拥到别一家的檐下,逼坐在椅子上。阿芝婶一直跟在娘的背后哭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