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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屋顶下(1)

本德婆婆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阴影。她的心像被石头压着似的,沉了下去。

“你没问过我!”

这话又冲上了她的喉头,但又照例的无声地翕动一下嘴唇,缩回去了。

她转过身,走出了厨房。

“好贵的黄鱼!”被按捺下去的话在她的肚子里咕噜着。“八月才上头,桂花黄鱼,老虎屙!两角大洋一斤,不会买东洋鱼!一条吃上半个月!不做忌日,不请客!前天猪肉,昨天鸭蛋,今天黄鱼!豆油不用,用生油,生油不用,用猪油,怎么吃不穷!哼!你丈夫赚得多少钱?二十五元一个月,了不起!比起老头以前的工钱来,自然天差地!可是以前,一个铜板买得十块豆腐。现在呢?一个铜板买一块!

哪一样不贵死人……我当媳妇,一碗咸菜,一碟盐,养大儿子,赎回屋子,哼,不从牙齿缝里漏下来,怎有今天!今天,你却要败家了!……一年两年,孩子多了起来,看你怎样过日!”

本德婆婆想着,走进房里,叹了一口气。在她的瘦削的额上,皱纹簇成了结。

她的下唇紧紧地盖过了干瘪的上唇,窒息地忍着从心中冲出来的怒气。深陷的两眼上,罩上了一层模糊的云。她的头顶上竖着几根稀疏的白发,后脑缀着一个假发髻,她的背已经往前弯了。她的两只小脚走动起来,有点踉跄。她的年纪,好像有了六七十岁,但实际上她还只活了五十四年。别的女人生产太多,所以老得快,她却是因为工作的劳苦。四十五岁以前的二十几年中,她很少休息,她虽然小脚,她可做着和男子一样的事情。她给人家挑担,砻谷,舂米,磨粉,种菜。倘若三年前不害一场大病,也许她现在还是一个很强健的女工。但现在是全都完了。一切都出于意外的突然衰弱下来,眼睛,手脚,体力,都十分不行了。而且因为缺乏好的调养,还在继续地衰弱着。照阿芝叔的意思,他母亲的身体是容易健康起来的,只要多看几次医生,多吃一些药。但本德婆婆却舍不得用钱。“自己会好的,”她固执地这样说,当她开始害病的时候。直至病得愈加利害,她知道医得迟了,愈加不肯请医生。她说已经医不好了,不必白费钱。“年纪本来也到了把啦,瓜熟自落。”她要把她历年积聚下来的钱,留作别的更大的用处,于是这病一直拖延下来,有时仿佛完全好了,有时又像变了痨病,受不得冷,当不得热,咳嗽,头晕,背痛,腰酸,发汗,无力。“补药吃得好,”许多人都这样说。但是她摇着头说:“那还了得,像我们这样人家吃补药!”她以前并不是没有害过病,可都是自己好的,没有吃过药,更不曾吃过补药。她一面发热,一面还要砻谷,舂米。“像现在,既不必做苦工,又不必风吹晒太阳,病不好,是天数,一千剂一万剂补药都是徒然的,”她说。

“不会长久了,”她很明白,而且确信。她于是急切地需要一个继承她的事业的人。阿芝叔已经二十五岁了,近几年来在轮船上做茶房,也颇刻苦俭约,晓得争气,但没有结婚,可不能算已成家立业,她的责任还未全尽,而她辛苦一生的目的也还没有达到。虽然她明白瓜熟自落,人老终死,没有什么舍不得,要是真的一场大病死了,她死不瞑目,永久要在地下抱憾的。儿子没有成家,她的一切过去的努力便落了空。因此,她虽然病着,她急忙给阿芝叔讨了一个媳妇来了。

“我的担子放下了,”她很满意的说。身体能够健康起来,是她的福,倘若能够抱到孙子,更是她无边的福了。至于后来挑担子的人怎样,也只好随他们去。她现在已经缴了印,一切里外的事情交给儿子和媳妇去主张。她的身体坏到这个样子,在家一天,做一天客人。

“有什么错处,不妨骂她,”阿芝叔临行时这末对她说。

这话够有道理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年轻的人自然应该听长辈的教训。但她可决不愿意骂媳妇。虽然媳妇不是自己生的,她可是自己的儿子的亲人。

“晓得我还活得多少日子,有现成饭吃,就够心满意足了。”

“自然你不必再操心了,不过她到底才当家,又初进门,年纪轻。”

“安心去好啦,她生得很忠厚,又不笨,不会三长两短的!”本德婆婆望着媳妇在旁边低下发红的脸,惆怅的别情忽然找着了安慰,不觉微笑起来。

然而阿芝叔的话的确是有道理的,阿芝婶年纪轻,初进门,才当家,本德婆婆虽然老了而且有病,可不能不时时指点她。当家有如把舵,要精明,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刻苦,要做得体面。一个不小心,触到暗礁,便会闯下大祸,弄得家破人亡的。现在本德婆婆已经将舵交给了阿芝婶了,但她还得给她瞭望,给她探测水的深浅,风雨的来去,给她最好的最有经验的意见,有时甚至还得帮她握着舵。本德婆婆明白这些。她希望由她辛苦地创造了几十年的家庭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于是她的撒手的念头又渐渐消灭了。她有病,她需要多多休养,但她仍勉强地行动着,注意着,指点着。凡她胜任的事情,她都和阿芝婶分着做。

天还没有亮,本德婆婆已像往日似的坐起在床上,默然思忖着各种事情。待第一线黯淡的晨光透过窗隙,她咳嗽着,打开了窗和门。“可以起来了,”她喊着阿芝婶,一面便去拿扫帚。

“我会扫的,婆婆,你多困一会吧,大清早哩。”

“起早惯了,睡不熟,没有事做也过不得。你去煮饭吧,我会扫的。……一天的事情,全在早上。”

扫完地,本德婆婆便走到厨房,整理着碗筷,该洗的洗,该覆着的覆着,该拿出来的拿出来,帮着阿芝婶。吃过饭,她又去整理箱里的衣服鞋袜,指点着阿芝婶,把旧的剪开,拼起来,补缀着。

一天到晚,都有事做。做完这样,本德婆婆又想到了那样。她的瘦小的腿子总是踉跄地拖动着小脚来往的走着。她说现在阿芝婶当家了,但实际上却和她自己当家没有分别。

这使阿芝婶非常的为难。婆婆虽然比不得自己的母亲,她可是自己丈夫的母亲,她现在身体这样坏,怎能再辛苦。倘若有了三长两短,又如何对得住自己的丈夫。

既然是自己当家了,就应该给婆婆吃现成饭。“啊呀,身体这样坏,还在这里做事体!媳妇不在家吗?”邻居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话几乎比当面骂她还难受。可不是,摆着一个年轻力壮的媳妇,让可怜的婆婆辛苦着,别人一定会猜测她偷懒,或者和婆婆讲不来话的。她也曾竭力依照婆婆的话日夜忙碌着,她想,一切都一次做完了,应该再没有什么事了,哪晓得本德婆婆像一个发明家似的,尽有许多事情找出来。补完冬衣,她又拿出夏衣来;上完一双鞋底,她又在那里调浆糊剪鞋面。揩过窗子,她提着水桶要抹地板了。她家里只有这两个人,但她好像在那里预备十几个人的家庭一样。阿芝婶还没有怀孕,本德婆婆已经拿出了许多零布和旧衣,拿着剪刀在剪小孩的衣服,教她怎样拼,怎样缝,这一岁穿,这三岁穿,这可以留到十二岁,随后又可以留给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她常常叹着气说,她不会长久,但她的计划却至少还要活几十年的样子。阿芝婶没有办法,最后想在精神方面给她一点安逸了。

“婆婆,今天吃点什么菜呢?”这几乎是天天要问的。

“你自己主意好了,我好坏都吃得下。”每次是一样的回答。

阿芝婶想,这麻烦应该免掉了。婆婆的口味,她已经懂得。应该吃什么菜,阿芝叔也关照过:“身体不好,要多买一点新鲜菜。她舍不得吃,要逼她吃。”于是她便慢慢自己做起主意来,不再问婆婆了。

然而本德婆婆却有点感到冷淡了,这冷淡,在她觉得仿佛还含有轻视的意思。

而且每次要带一点好的贵的菜回来,更使她心痛。她自己是熬惯了嘴的,倘不是从牙齿缝里省下来,哪有今日。媳妇是一个年轻的人,自然不能和她并论。她也认为多少要吃得好一点。不过也须有个限制。例如,一个月中吃一两次好菜,就尽够了。

若说天天这样,不但穷人,就连财百万也没有几年好吃的。因为媳妇才起头管家,本德婆婆心里虽然不快活,可是一向缄默着,甚至连面色也不肯露出来。起初她还陪着吃一点,后来只拨动一下筷子就完了。她不这样,阿芝妹是不吃的。倘若阿芝婶也不吃,她可更难过,让煮得好好的菜坏了去。

然而今天,本德婆婆实在不能忍耐了。

“你没有问过我!”这话虽然又给她按捺住,样子却做不出来了。她的脸上满露着不能掩饰的不快活的神色,紧紧地闭着嘴,很像无法遏抑心里的怒气似的,她从厨房走出来,心像箭刺似的,躺在床上叹着气,想了半天。

吃饭的时候,金色的,鲜洁的,美味的黄鱼摆在本德婆婆的面前,本德婆婆的筷子只是在素菜碗里上下。

“婆婆,趁新鲜吧。煮得不好呢。”阿芝婶催过两次了。

“嗯,”这声音很沉重,满含着怒气。她的眼光只射到素菜碗里,怕看面前的黄鱼似的。

吃晚饭的时候,鱼又原样地摆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但是本德婆婆的怒气仍未息。

“婆婆,过夜会变味呢。”

“你吃吧,”声音又有点沉重。

第二天早晨,本德婆婆只对黄鱼瞟了一眼。

阿芝婶想,婆婆胃口不好了。这两天颜色很难看,说话也懒洋洋的,不要病又发了,清早还听见她咳嗽了好几声,药不肯吃,只有多吃几碗饭。荤菜似乎吃厌了,不如买一碗新鲜的素菜。

于是午饭的桌上,芋艿代替了黄鱼。

本德婆婆狠狠地瞟了一眼。

这又是才上市的!还只有荸荠那样大小。八月初三才给灶君菩萨尝过口味,今天又买了!

她气愤地把芋艿碗向媳妇面前推去,换来一碗咸菜。

阿芝婶吃了一惊,停住了筷。

“初三那天,婆婆不是说芋艿好吃吗?”

“自然!你自己吃吧!”本德婆婆咬着牙齿说。

阿芝婶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满脸发着烧,低下头来。婆婆发气了。为的什么呢?她想不到。也许芋艿不该这样煮?然而那正是婆婆喜欢吃的,照着初三那天婆婆的话:先在饭镬里蒸熟,再摆在菜镬里,加一点油盐和水,轻轻翻动几次,然后撒下葱蒜,略盖一会盖子,便铲进碗里——这叫做落镬芋艿,或者是咸淡没调得好?

然而婆婆并没有动过筷子。

“一定是病又发作了,所以爱发气,”阿芝婶想,“好的菜都不想吃。”

怎么办呢?阿芝婶心里着急得很。药又不肯吃……不错,她想到了,这才是开胃健脾的。晚上煨在火缸里,明天早晨给她吃。

她决定下来,下午又出街了。

本德婆婆看着她走出去,愈加生了气。“抢白她一句,一定向别人诉苦去了!

丢着家里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也走了出去,立住在大门口。她模糊地看见阿芝婶已经走到桥边。从桥的那边来了一个女人,那是最喜欢讲论人家长短,东西挑拨,绰号叫做“风扇”的阿七嫂。走到桥上,两个人对了面,停住脚,讲了许久话。

阿七嫂一面说着什么,一面还举起右手做着手势,仿佛在骂什么人。随后阿芝婶东西望了一下,看见前面又来了一个人,便一直向街里走去。

“同这种人一起,还有什么好话!”本德婆婆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踉跄地走进房里,倒在一张靠背椅上,伤心起来,她想到养大儿子的一番苦心,却不料今日讨了一个这样不争气的媳妇,不由得润湿了干枯的老眼。她也曾经生过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却只剩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而女的又出了嫁。倘若大儿子没有死,她现在可还有一个媳妇,几个孩子。倘若那两个女儿也活着,她还有说话的人,还有消气的方法。而现在,却剩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着日子。希望讨一个好媳妇,把家里弄得更好一点,总不辜负自己辛苦一生,哪晓得……阿芝婶回来了。本德婆婆看见她从房门口走过,一直到厨房去,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又买吃的东西!钱当水用了!水,也得节省,防天旱!穷人家哪能这样浪费!

本德婆婆气得动不得了。她像失了心似的,在椅子上一直果坐了半天。

她不想吃晚饭,也吃不下,但想知道又添了一碗什么菜,她终于沉着脸,勉强地坐到桌子边去。

没有添什么菜。芋艿还原样地摆在桌上。黄鱼不见了。吃中饭的时候,它还没有动过。现在可被倒给狗吃了。

本德婆婆站起来,气愤地往厨房走去。

“婆婆要什么东西,我去拿来。”

“自己会拿的!”

她掀开食罩,没有看见黄鱼。开开羹橱,也没有。碗盏桶里一只带腥气的空碗,那正是盛黄鱼的!

她怒气冲天的正想走出厨房,突然嗅到一阵香气。她又走回去,揭开煨在火缸里的瓦罐。

红枣!

现在本德婆婆可绝对不能再忍耐了!再放任下去,会弄得连糠也没有吃!年纪轻轻,饭有三碗好吃,居然吃起补品来了!她拔起脚步,像吃了人参一般,毫不踉跄,走回房里。

“我牙齿缝里省下来!你要一天败光它!……”她咬着牙齿,声音尖锐得和刺刀一样。“你丈夫赚得多少钱?你有多少嫁妆?……这样好吃懒做!……”她说着,痉挛地倒在椅子上,眼睛火一般的红,一脸苍白。

阿芝婶的头上仿佛落下了一声霹雳,完全骇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浑身战栗着。为了什么,婆婆这样生气,没有机会给她细想,也不能够问婆婆。

“我错了,婆婆,”她的声音颤动着、“你不要气坏了身体,我晓得听你的话……”

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今天黄鱼明天肉!……你在娘家吃什么!……哼!还要补!……”

阿芝婶现在明白了:一场好意变成了恶意,原来婆婆以为是她贪嘴了。天晓得!

她几时为的自己!婆婆爱吃什么,该吃什么,全是丈夫再三叮嘱过来的。不信,可以去问他!

“婆婆!……”阿芝婶打算说个明白,但一想到婆婆正在发气,解释不清反招疑心,话又缩回去了。

“公婆比不得爹娘,”她记起了母亲常常说的话,“没有错,也要认错的。”

现在只有委屈一下,认错了,她想。

“婆婆,我错了,以后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恼,含着伤心的眼泪,又说了一遍。

“你买东西可问过我!……”

“我错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气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着阿芝婶,眼眶里也微湿起来。

“嗨,”她叹着气,说,“无非都是为的你们,你们的日子正长着。我还有多少日子,样子早已摆出了的。”

“为的你们?”阿芝婶听着眼泪涌了出来。她自己本也是为的婆婆,也正因为她样子早已摆出了的。……“你可知道,我怎样把你丈夫养大?”本德婆婆的语气渐渐和婉了。“不讲不知道……”

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从她进门起,讲到一个一个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抚养儿女的困难,工作的劳苦,一直到儿子结婚。她又夹杂些人家的故事,谁怎样起家,谁怎样败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有时含着眼泪,有时含着微笑。

阿芝婶低着头,坐在旁边倾听着。虽然进门不久,关于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详细地讲给她听过了。阿芝婶自己的娘家,也并不曾比较的好。她也是从小就吃过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时候,她曾要求过几次,让她出去给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应。一则爱她,怕她受苦,二则母亲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后者的责任重大而且艰难,然而又不得不担当。今天这一番意外的风波,虽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长着。吃人家饭,随时可以卷起铺盖;进了婆家,却没有办法。媳妇难做,谁都这样说。可是每一个女人得做媳妇,受尽不少磨难。阿芝婶也只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里想着:好的媳妇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懒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败门风。媳妇比不得自己亲生的女儿,打过骂过便无事,大不了,早点把她送出门;媳妇一进来,却不能退回去,气闷烦恼,从此鸡犬不宁。但是后代不能不要,每个儿子都须给他讨一个媳妇。做婆婆的,好在来日不多,譬如早闭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渐渐想明白了。

“人在家吗?”门口忽然有人问了起来,接着便是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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