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放在房里,和做点心的地方隔着一间房子。
他时时想着计策。
于是过了一会,智慧上来了。
他看见阿瑞婶的一家人都站在做点心的地方,那间房里没有了人了。他看好了一个机会,佯装着到茅厕去,便溜了开去。走到那间房子,轻轻的跨进门,就在衣橱凳上扯了一件衣服,退出来往茅厕里走。
茅厕里面没有一个人。
他很快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展开绒衣穿了上去。
忽然,他发现那衣服有点异样了。
扣子不在前胸的当中,而是在靠右的一边。袖子大而且短。没有领子。衣边上还镶着红色的花条。
“咳咳,倒霉倒霉!”阿长知道这是女人的衣服了。
他踌躇起来。
女人的衣服是龌龊的,男子穿了,就会行三年磨苦运!
“不要为是!”
他这样想着,正想把它脱下时,忽然嗅到了一种气息,异样的女人的气息:似乎是香的!
他又踌躇了。
他觉得有一个女人在他的身边:赤裸裸的抱着他,满身都是香粉香水!
他的魂魄飘漾起来了。
“阿长!快来!”
他听见这样的喊声,清醒了。他不愿把这衣服脱下。他爱这衣服。很快的,罩上了自己的夹衣,他又回去安详的做起点心来。
工作舒畅而且轻易,其乐融融。
中午点心做完,阿长回了家。但到了三点钟,阿瑞婶来找阿长了。
“你是有案犯人!”阿瑞婶恶狠的说。
“我看也没有看见过!”
于是阿瑞婶在他的房里搜索了。她有这权,虽然没有证据,因为阿长是有案犯人。
“偷了你的衣服,不是人!”阿长大胆的说。他是男人,阿瑞婶是女人,他想,显然是不会往他的身上找的。
“没有第二个贼骨头!”
“冤枉!天知道!”阿长叫着说,“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拿过!”
“你发誓等于放狗屁!敢到庙里对着菩萨发誓,我饶你这狗命!”
阿长一想,这事情不妙。到庙里去发誓不是玩的,他向来没有干过。
“在这里也是一样!”
“贼骨头!明明是你偷的!不拿出来,我叫人打死你!”
这愈加可怕了。阿长知道,阿瑞婶店里的伙计有十来个,真的打起来,是不会有命的。
“庙里去也可以。”他犹豫的说。
“看你有胆子跪下去没有!”
阿长只好走了。许多人看着,他说了走,不能不走。
“走快!走快!”阿瑞婶虽是小脚,却走得比阿长还快;只是一路催逼阿长。
远远看见庙门,阿长的心突突的跳了。
很慢的,他走进了庙里。
菩萨睁着很大的眼睛,恶狠狠的望着阿长。
“跪下去,贼骨头!”阿瑞婶叫着说。
阿长低下头,不做声了。他的心里充满着恐怖,脑里不息的在想挽救的方法。
“不跪下去,——打死你!”阿瑞婶又催逼着说。
阿长的智慧来了,他应声跪了下去。
他似乎在祷祝,但一点没有声音,只微微翕着两唇,阿瑞婶和旁看的人并没有听见。
“说呀!发誓呀!”阿瑞婶又催了。
“好!我发誓!”阿长大声的叫着说,“偷了你的衣服——天雷打!冤枉我——天火独间烧!”
这誓言是这样的可怕,阿瑞婶和其余的人都失了色,倒退了。
“瘟贼!”
阿长忽然听见这声音,同时左颊上着了一个巴掌。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细看打他的人,却是阿瑞婶店里的一个账房。论辈分,他是阿长的叔叔。阿长一想,他虽然是一个文人,平常也有几分气力,须得看机会对付。
“发了誓,可以饶了罢!”阿长诉求似的说。
“不饶你,早就结果你这狗命了!”那个叔叔气汹汹的说,“你犯了多少案子!
谁不知道!”
“我改过做人了!饶了……我……罢!”
阿长这样的说着,复仇的计策有了,他蹲下身去,假装着去拔鞋跟,趁他冷不防,提起鞋子,就在他左颊上拍的一个巴掌,赤着一只脚,跑着走。
“我发了誓还不够吗?你还要打我!”阿长一面跑一面叫着。
他的叔叔到底是一个斯文人,被阿长看破了,怎么也追他不上。
阿长从别一条小路跑到家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热得不堪。他立刻明白,非脱掉这件绒衣不可了!他已不复爱这件衣服。他有点怪它,觉得不是它,今日的祸事是不会有的。而这祸事直至这时仿佛还没有完结:一则阿瑞婶丢了衣服决不甘心,二则那个账房先生受了打,难免找他算帐。这都不是好慧的。
智慧涌到他的脑里,他立刻脱下绒衣,穿上自己的夹衣,挟在衣服下,走了出去。
阿瑞婶的房子和他的房子在一条街堂里。果然如他所料,他们都是由大路回来,这时正在半路上。果然阿瑞婶家里没有一个人,果然阿瑞婶家里的门开着。
于是阿长很快的走进了房里,把绒衣塞在阿瑞婶床上被窝里,从自己的后墙,爬到菜地里,取别一条路走了。
他有五六天没有回家。
阿瑞婶当夜就宽恕了他,因为绒衣原好好的在自己被窝里。
但神明却并不宽恕阿瑞婶。果报分明,第三天夜里几乎酿成大祸了。
她的后院空地里借给人家堆着的稻草,不知怎的忽然烧了起来。幸亏救得快……五
美丽的妻室——体贴入微——二次的屈服——最后的胜利阿长真使人羡慕!他苦到二十八岁苦出头了!这就是他也有了一个老婆!非常的美丽!她的面孔上雕刻着花纹,涂了四两花粉还不厌多,真是一个粉匣子!头发是外国式的,松毛一样的黄,打了千百个结,鬈屈着。从耳朵背后起一直到头颈,永久涂着乌黑的粉。眼皮上涂着胭脂,血一般红。鼻子洞里常粘着浆糊。包脚布从袜洞里拖了出来。走起路来,鞋边着地,缓而且慢。“拖鸡豹”是她的芳名!
感谢他的母亲,自阿长的父亲死后,忍冻受饥,辛苦了半生,积了一百几十元钱,又东挪西扯,才给了他这个可爱的妻子!
阿长待她不能再好了。在阿长看起来,她简直是一块宝玉。为了她,阿长时常丢开了工作,在家里陪伴她。同她在一起,生活是这样的快乐:说不出的快乐!
阿长不时从别的地方带来许多雪花膏,香粉,胭脂,香皂,花露水给她。他母亲叫她磨锡箔,但阿长不叫她磨,他怕她辛苦。煮起饭来,阿长亲自烧火,怕她烧了头发。切起菜来,阿长自己动手,怕她砍了指头。夜里,自己睡在外边,叫她睡在里边,怕她胆小。
“老婆真好!”阿长时常对人家这样的称赞说。
的确,他的老婆是非常的好的。满村的人知道:她好,好,好,好的不止一个!
例如阿二烂眼是一个,阿七拐脚是二个,化生驼背是三个,……阿长是聪明人,他的耳朵灵,一年后也渐渐知道了。于是智慧来到他的脑里,他想好了一种方法。
一天,他对他的妻子说,要送一个客到远处去,夜里不回来了。这原是常有的事,他的妻子毫不怀疑。
但到了夜里十点钟,他悄悄的回家了。
他先躲在门外倾听。
屋内已熄了灯,门关着。
他听见里面喃喃的低微的语声。他的耳朵不会背叛他,他分别出其中有阿二烂眼。
“有趣!……真胖呀!……”他隐隐约约听见阿二的话。
他不禁愤怒起来,两手握着拳,用力的敲门了:蓬蓬蓬!
“谁——呀?”他的妻子带着惊慌的音调,低声的问。
阿长气得回答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的敲门:
蓬蓬蓬!蓬蓬蓬!
“到底是谁呀?”阿长的妻子含着怒气似的问,“半夜三更,人家睡了还要闹!”
“开不开呀?敲破这门”
里面暂时静默了。阿长的妻子显然已听出了声音。
“是鬼是人呀?说了才开!”她接着便这样的问,故意延宕着。
“丑婊子!我的声音还听不出吗?”阿长愤怒的骂了。
“喔喔!听出了!等一等,我来开!”他的妻子一半生气,一半恐慌的说,“说不回来,又回来了!这样迟!半夜起来好不冷!”
阿长听见他的妻子起来了。他的胸中起了火,预备一进门就捉住阿二烂眼,给他一个耳光。
“瘟虫!又偷懒回来了!不做生意,吃什么呀?”他的妻子大声的咕噜着,蹬着脚,走到了门边。
“做得好事!”阿长听见她拔了栓,用力把门推开了半边,站在当中抵住了出路,骂着就是一个耳光,给他的妻子。
“怎么啦!你不做生意还打人吗?”
阿长的妻子比阿长还聪明,她说着把阿长用力一拖,拖到里面了。
房中没有点灯,阿长看不见一个人,只看见门口有光的地方,隐约晃过一个影子。
阿长知道失败了。他赶了出去,已看不见一点踪迹。
“丑婊子!做得好事!”他骂着,拍的在他妻子的面孔上又是一个耳光。“偷人了!”
于是阿长的妻子号淘大哭了。
“天呀!好不冤枉!……不能做人了!……”
她哭着,蹬着脚,敲着床。闹得阿长的母亲和邻居们都起来调解了。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得了什么凭据呀!”她哭着说。
阿长失败了。他只有向她赔罪,直赔罪到天亮。
但阿长不甘心,他想好了第二个方法。
费了两天断断续续的工夫,他在房顶上挖了一个洞。那上面是别家堆柴的地方,不大有人上去。他的妻子不时到外面去,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他只把楼板挖起二块,又假盖着。在那里预备好了两根粗绳:一根缒自己下房里,一根预备带下去捆阿二烂眼。
他先给了她信用:好几次说夜里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了。
一天夜里,他就躲到楼上等候着。
阿二烂眼果然又来了。
他听着他进门,听着他们切切的私语,听着他们熄了灯,上床睡觉。直至他们呼呼响起来,阿长动手了。
他很小心的掀起楼板,拴好了绳子,慢慢缒了下去……“捉贼!捉贼!”
阿长快要缒下地,忽然听见他妻子在自己的身边喊了起来,同时,他觉得自己的颈项上被绳捆着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已套在一只大袋里。
“捉住贼了!捉住贼了!”他的妻子喊着,把他头颈上的绳子越抽越紧,抽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紧紧的打了两个结。
灯点起时,阿长快昏过去了。
他的脚没有着地,悬空的吊在房里。
许多人进来了。
呵,原来是阿长!赶快放了他!
阿长的妻子号淘大哭了!她不愿再活着。她要跳河去!
于是阿长第二次失败了。他又只好赔罪,直赔罪到天亮。
但最后的胜利,毕竟是属于阿长的,因为他有特别的天才。过了不久,果然被他捉着一双了!
那是他暗地里请了许多帮手,自己先躲在床底下,用里应外合的方法。
这一次,捉住了两个赤裸裸的人!
然而有幸的是阿二烂眼,不幸的是阿七拐脚!他替代了阿二出丑!
在他们身上,阿长几乎打烂了一双手!
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大家不禁对阿长起了相当的佩服。
但阿长是念善经的人的儿子,他的心中不乏慈悲,终于饶恕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从此也怕了他,走了正路,不做歹事了。
六
慈母早弃哀痛成疾——鬼差误捉遭了一场奇祸——中途脱逃又受意外之灾阿长的母亲真是一个不能再好的人了。她为了阿长,受尽了甜酸苦辣。在他父亲脾气最坏的时期中,她生了阿长。那时她连自己的饭也吃不饱,却还要喂阿长。
当阿长稍稍可以丢开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做短工,洗衣,磨粉。夜里回来磨锡箔,补衣眼,直至半夜,五更起来给他预备好了一天的饭菜。阿长可以独睡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长做,半月一月回家一次。她的工钱是很少的,每月不过一元或一元二角。但她不肯浪化一文,统统积储起来了。因此,当阿长的父亲死时,她有钱买棺材,也有钱给他超度。阿长这一个妻子可以说是她的汗血换来的!她直做到五十八岁,断气前一个月。家里只有两间房子,连厨房在内。阿长有了老婆,她就让了出来,睡在厨房里,那里黑暗而且狭小,满是灰尘,直睡到死。
她不大打骂阿长,因为她希望阿长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咳,畜生呀畜生!脾气不改,怎样活下去呀!”阿长做错了事情,她常常这样唉声叹气的说,这“畜生”两字,从她口里出来很柔和,含着自己的骨肉的意思。
“坏是不要紧的,只要能改!我从前年轻时走的路也并不好!……”
听着他母亲的劝告,阿长只会低下头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母亲不常生病,偶然病了,阿长便着了急,想了种种方法去弄可口的菜来给她吃。
她最后一次的病,躺了很久,阿长显然失了常态了。
他自己的面色也渐渐青白起来,言语失了均衡,不时没有目的的来往走着,一种恍格的神情笼罩了他。
随后他也病倒了。他的病跟着他母亲的病重起来,热度一天比一天高,吃语说个不休。
“妈,我跟着你去!”
一天下午,他突然起了床,这样的说着,解下裤带,往自己的颈上套了。
那时旁边站着好几个人,都突然惊骇起来,不知怎样才好。
他的妈已失了知觉,僵然躺在床上,只睁着眼,没有言语。
阿长的舅舅也站在旁边,他是预备送他姊姊的终来的。他一看见阿长要上吊,便跳了起来,伸出左手,就是拍拍的三个巴掌:
“畜生!”他骂着说,“要你娘送你的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