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哄然倒下了,从他的口中,吐出来许多白的沫。他喃喃的说着:
“啊,是吗?……娘西匹!……割下你的头……啊,这么大!……这么大!……我姓陈……阿四……啊呀!我不去……我不去!……吓杀我了,吓杀我了!……”
“阿长!阿长!”旁边的人都叫了起来,他的妻子便去推扯。
“啊,不要扯我!……我怕……我不去………饶了我罢!……”阿长非常害怕的伸着两手,推开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的两眼陷了进去,皱着面孔,全身发着抖。
这样的继续了很久,随后又不做一声的躺着了。
但不久,他大笑了。
“哈哈哈!……不要客气……四角……对不住,对不住……哈哈哈!……来吗’……”
大家都非常担忧,怕他活不下去,又恐怕他母亲醒过来,知道阿长的病势。于是大家商议,决定暂时把阿长放到楼上的柴间里去,让他的母亲先在房间里断气。
他们相信,阿长的母亲就要走的,阿长怎样的快,也不会在她之先。
“妈!妈!……带我去!……”阿长不时在楼上叫着说,好几次想爬了起来,但终于被别人按住了。
到了晚上八点钟光景,楼下的哭声动了。
阿长的母亲已起了程。
在楼上照顾阿长的人也都跑了下去,暂时丢开了阿长,因为阿长那时正熟睡着。
照规矩,阿长是应该去送终的,但他的病势既然这样的危险,也只有变通着办了。
他母亲不能得他送终,总是前生注定的。
过了许久,底下的人在忙碌中忽然记到阿长了。
但等人跑上楼去,阿长已不在那里!
他到哪里去了呢,阿长?
没有谁知道!
大家惊慌了!因为他曾经寻过短见!他说他是要跟着他母亲一块去的!
到处寻找,没有阿长的踪迹。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阿长,曾在屋上爬过,经过几家的楼窗,一一张望,往大门上走了去……这显然是阿长去寻短见了!
大家便往大门外,河边,街上去寻找。
但那些地方都没有踪迹。
只有一个住在河边的人说,他曾经听见河边扑通的响了一声,像一块很大的石头丢下水中……呵,阿长投河了!显然是投河了!
纷乱和扰攘立刻迷漫了易家村,仿佛落下了一颗陨星一般。他们都非常的惊异,想不到阿长这样坏的一个人,竟是一个孝子!以身殉母的孝子!这样的事情,在易家村还不曾发生过!不,不,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在这些村庄上!
第二天,许多人顺着河去寻阿长的尸首,不看见浮上来。几个人撑着船去打捞,也没有捞到什么。附近树林和义冢地也找不见踪迹。
阿长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亲叔伯,没有亲兄弟,亲姊妹,阿长母亲已躺在祖堂里,这收殓出葬的大事便落在他舅舅的身上了。阿长没有积储什么钱,就有,也没有交给谁。这个可怜的母亲到死时只剩了十元自己的血汗钱。她又没有田或屋子可以抵卖,而阿长的舅舅的情形也半斤等于八两。没有办法,只有草草收殓,当日就出葬了。她已绝了后代,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过继是不会有人愿意的,可怜的女人!好好的超度,眼看做不到,只有请两个念巫代替和尚罢!至于落殓酒,送丧酒自然也只好请族人原谅,完全免去,因为两次照例的酒席费实在没有人拿得出。
谁肯给没有后代的人填出三四十元钱来?以后向谁付呢?阿长的老婆决不会守一生孤孀!
于是他母亲的事情就在当天草草的结束了。
冷落而且凄凉。
第三天清晨,天刚发亮,种田的木生的老婆提着淘米篮到河边去淘米了。
大门还关着,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到门边,她突然叫了起来,回头就跑!
她看见大门边躲着一个可怕的影子!极像阿长!一身泥泞!
“鬼啦!鬼啦!……”她吓得抖颤起来。这显然是阿长的灵魂回来了!
邻居们都惊骇起来,一听见她的叫声。
木生赶出来了。他是一个胆子极大的粗人。他一手拿着扁担,大声的问:
“在哪里?在哪里?”
“不要过去!……阿长的灵魂转来了!……躲在大门边!……”她的老婆叫着说。
木生一点也不害怕,走了拢去。
“张天师在此!”他高声的喊着。
阿长发着抖,蹲下了。他口里颤声的说:
“是我,木生叔!……人!”
木生听见他的话,确像活人的声音,像子也一点没有改变,他有点犹疑了。他想,阿长生病的时候原是有点像发疯,或许真的没有死。于是他拿住了扁担,问了:
“是人,叫三声应三声!……阿长!”
“噢!”
“阿长!”
“噢!”
“阿长!”
“噢!……真的是人,木生叔!”
木生叔相信了。但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方法。鬼是最怕左手巴掌的,他想,如果是鬼,三个左手巴掌,就会消散。于是他决计再作一次证明。
他走近阿长,拍的就是一个左手巴掌,口里喊一声:
“小鬼!”
阿长只缩了一缩身子,啊呀响了一声。
拍的又是一个巴掌,阿长又只哼了一声,缩了一缩身子。
第三个巴掌又打下去了,阿长仍整个在那里。
“我受不住了,木生叔,可怜我已受了一场大苦!
这时大门内的人都已聚在那里。他们确信阿长真的没有死。
阿长的舅舅因为阿长的老婆日后的事还没有排布好,夜里没有回去,宿在邻居的家里。他听见这消息,也赶到了。
他走上去也是拍拍拍三个左手巴掌,随后扯住阿长的耳朵,审问起来:
“那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说出来!”
阿长发着抖说了:
“昨夜,——前天夜里,舅舅,一个可怕的人把我拖去的……把我拖到河里,按在河底里,灌我烂泥,又把我捆起来,拴在乱石里……我摸了一天河蚌……真大,舅舅,河蚌像甑大,螺蛳像碗大……好些人都在那里摸……我叫着叫着,没有一个人救我……后来我想出了法子,打碎一个蚌壳,割断绳,……逃上岸……走了一夜,才到家……”
许多女人都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阿长的身上的确都是烂泥,面孔,头发上都是。
“这一定是鬼差捉错了!”
“也许是他命里注定要受这场殃!”
但阿长的舅舅却一点也不相信。他摇着头,怒气冲冲的睁着眼睛,说:
“狗屁!全是说谎!解开衣裳看过!”
阿长的舅舅的确了解阿长最深,这也许是他的姊姊生前常常在讲阿长的行为给他听的缘故吧。
在阿长的衣袋里,他找到了铁证:那是一包纸包,一点也没有湿,打开来,里面有十二元钞票!
“瘟东西!真死了还好一点!你骗谁,河里浸了一天一夜,钞票会不湿!连纸包都是干的!你想把这钱藏起来,躲了开去,免得你娘死了,把你的袋口扯大!贼骨头!瘟东西!……”
他提起拳头连珠炮似的打了起来,两脚乱踢起来。许多人围拢来帮着打了,打得阿长走路不得。
但这十二元钞票,最后毕竟属于阿长了。因为虽然人家把它交给了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毕竟是他的老婆!
七
戏语成真黑夜开棺——红绫被翻娇妻遭殃——空手出发别寻新地——阿长阿长事实证明,阿长这双手有特别的天才。他依靠着它们,做了许多人家不敢做的事。光荣的纹已深刻地显露在他的两手上。他现在已没有父母,荫庇一点也没有了。
家里没有田也没有钱,只有两间破陋的小屋,一道半倒塌的矮场,一扇破洞点点的烂门。饭锅是土做的,缺了口,筷已焦了一头,碗破了一边,凳子断了脚,桌子起了疤。可以说,穷到极巅了。
但他能够活着,能够活下去。
这是谁的功劳呢?
他的手的功劳!
他的手会掘地,会种菜,会砻谷,会舂米,会磨粉,会划船,会砍柴……易家村极少这样的人物。虽然人人知道他的手不干净,却也缺少他不得。
又例如,易家村死了人,冰冷冷的,谁去给他穿衣呢?——阿长!阴森森的,谁在夜里看守尸首呢?——阿长!臭气冲鼻的,谁去扛着他放下棺材呢?——阿长!
不仅这些,他还学会了别的事情。
“黄金十二两!”
“有!”他答应着,硼的敲一下铜锣。
“乌金八两!”
“有!”硼的又敲一下铜锣。
“白米三十!”
“有!”
“白米四斗!”
“有!”
“白米五斗!”
“有!”
“白米六十!白米七斗!白米八斗!”
“有!有!有!”他答应一声敲一下,一点也不错误,一点也不迟缓,当入殓的时候。
对着死人,他不吐一口涎不发一点抖。他说着,笑着,做着,仿佛在他的面前躺着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啊,爬起来了!”
半夜守尸的时候,常常有人故意这样的吓他,手指着躺在门板上的死人。
“正是三缺一,勿来伤阴德!”他安然笑着说。
“穿得真好啊!纟胡绉和花缎!”
一次,在守尸的夜里,阿毕鸦片鬼忽然这样的说了起来。
“金戒指不晓得带了去做什么!难道这在阴间也有用么!”阿长说。
“怎么没有用!”
“压在天门,倒有点可怕!”
“你去拿一只来罢!我做庄家!我不怕!”
“拿一只就拿一只!”阿长随口的说。
“只怕阎吴大王要你做朋友!”
“笑话!剥尸也有方法!”
阿毕鸦片鬼笑了。
“你去剥来!”
“一道去!”
于是认真的商量了。
这一夜守夜的只有三个人,其中的一个,这时正熟睡着。他们两个人切切的密议起来,没有谁听见。
阿毕鸦片鬼是一个光棍,他穷得和阿长差不多。据易家村人所知道,他走的也是岔路。
于是过了三四天,这事情举行了。
夜色非常的朦胧,对面辨不出人。循着田膛,阿长和阿毕鸦片鬼悄悄的向一家出丧才两天的棺材走去,后面远远的跟着阿长的妻子,因为这勾当需要女人的左手。
阿长的肩上背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一根稻绳,像砍柴的模样。阿毕鸦片鬼代他拿了镰刀,一只麻袋,像一个伴。
不久,到了那棺材旁了。
两个人开始轻轻的割断草绳,揭开上面的草。随后阿长便在田里捻了一团泥土,插上三根带来的香棒!跪着拜了三拜,轻轻祷告着说:
“开门,有事看朋友!”
说完这话,也就站起来,和阿毕鸦片鬼肩着棺盖,用力往上抬。
棺盖豁然顶开了。
那里面躺着一个安静的女人,身上重重叠叠的盖着红绫的棉被。头上扎着黑色的包头,只露出了一张青白的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已陷了进去。
掀开棉被,阿长就叫他的老婆动手。
于是拖鸡豹便走上前,在死人的脸上,拍拍的三个左手巴掌,低声而凶恶的叫着说:
“欠我铜钱还不还?”
尸首突然自己坐起了。因为女人的左手巴掌比什么都厉害。
“还不还?”阿长也叫着说,“还不还?连问三声,不还——就剥!”
三双手同时动手了。
这一夜满载而归……不久,阿长和阿毕鸦片鬼上了瘾了。那里最多金戒指,银手镯,玉簪,缎衣,红绫被。地点又多半在野外,半夜里没有人看见,安静地做完了事,重又把稻草盖在上面,一点不露痕迹。
没有什么买卖比这更好了!
安稳而且厚利。
但一次,事情暴露了。
一处处人家,看见棺材旁脱落了许多稻草,疑惑起来,仔细观察,棺材上的稻草有点紊乱,再看时,棺材盖没有合口。
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开去,许多人都惊疑起来,细细地去观察自己家里人的棺材。
有好几家,发现棺材口边压着一角棉袍或衣裳……有一家,看见半只赤裸裸的手臂拖在外面,棺盖压着……一天下午,阿长正在对河的火烧场里寻找东西,忽然看见五六个背着枪的警察往自己的大门内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男女。
阿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他连忙在倒墙和未曾烧光的破屋中躲了起来,他只用一只眼睛从破洞里张望着。
对河的人越聚越多,都大声的谈论,一片喧嚷。
不久,人群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警察簇拥着他的妻子走了出来。一个警察挟着一条红绫的被,那正是阿长最近剥来的东西。
呵,阿长的老婆捉去了!阿长所心爱的老婆!
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伤心了,阿长看着自己的老婆被警察绳捆索绑的捉了去。
他失了心似的,在附近什么地方躲了两天,饭也没有吃。
过了三天,易家村又骚动起来,街路上挤满了人。
阿长偷偷的看见人群中走着自己的妻子。手反绑着,头颈上一个木架,背上一块白布,写着许多字。七八个背枪的警察簇拥着。一个人提着铜锣,不时敲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长的老婆显然已定了罪名!不是杀就是枪毙!
可怜呵,阿长的老婆!这样轻轻的年纪!
阿长昏晕了……待他醒来,太阳已经下了山,黑暗渐渐罩住了易家村。
这时正有两个人提着灯笼,谈着话急促地走过。阿长只听见一句话:
“解到县里去了!”
阿长不想再回到家里去,虽然那里还藏着许多秘密的东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而且,即使可能,他也不愿再见那伤心的房子。他决计当夜离开易家村了。
他的心虽然震荡着,但他的脑子还依旧。他相信大地上还有他可以过活的地方。
“说不定,”他想,“别的地方更好!”
他的心是很容易安定的。新的希望又生长在他的脑内。
在朦胧的夜色中,他赤手空拳的出发了……阿长,阿长!
阿长!阿长!!!
……尾声阿长离开易家村是在民国……年,三十……岁,至今将近十年了。
关于他,没有什么消息,在这冗长的年月中。
新的更好的地方应该有的罢,找到它,在阿长总是可能的罢——给阿长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