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走,他亦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到了荣寿宫,刚跨进内院,便看见那盆杜鹃花端端正正地摆在我的门前。四下里张望,小林子早已不见身影,这孩子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我正在思虑着小林子的事情,突然他说:“你住的这样简陋,跟我一起去母后那里吧?”
荣寿宫虽是正一品太妃的宫宇,但是僖贵太妃性情淡泊,常年礼佛,荣寿宫自然也就看着萧瑟一些。
我明白他的心意,可是终究是太仓促了些。我不置可否,只是托着那盆火红的杜鹃。
他取过我手上的杜鹃,小心翼翼地置在机上,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径直出了荣寿宫,刚入慈宁门,正好迎面碰上魏公公,魏公公一看我身披他的大氅,当下心里就明白了,上前一步说:“王爷请留步,太后与皇上正在屋里说话,王爷有事明儿再来。”
“阿大,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大为惊愕,我朝堂堂的嫡亲王居然跟一个宫奴称“阿大”,转念一想,他可能从小被他抚育长大,想到此处,也就释然些,心里也更加敬重魏公公。
魏公公轻轻地凑到他跟前,细细得说:“因为陇西布政使一事,太后和皇上各执己见,太后刚刚还砸了茶碗,王爷,天大的事还是改天再说的好。”说完眼见他衣衫单薄,又拉住他的手,“手这样凉,快跟老奴回房去拿件大氅披上。”言辞间无不慈爱惦念。
“阿大,毓彦又不是小孩子了,经不得一点风冷,你先回去,我进去看看。”
说罢拉着我快步入里。
身后响起魏公公的话:“王爷,听老奴一句,有事明日再提。”
进入慈宁宫方知人间仙境为何,外面数九寒天,刚进宫门,天地间一股春风拂面而来,好不暖和,一带碧水横穿而过,水面上,万千紫气翻涌吐蕙,几只仙鹤或闲庭信步,或绕颈而立,自在至极;水边,母鹿俯身饮水,小鹿倚母而立;三座木制拱桥横跨而过,凤栖梧桐,龙飞凤舞,鸾凤齐鸣,凤引九雏等祥瑞浮雕繁复华美,美不胜收。步过木桥,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奇花瑞草,喷芳吐蕊,几座假山怪石屹立其中,其美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妙,可心领不可语传。
连上九级台阶,一座两层的高大宫宇正是慈宁宫正殿,气势恢宏,大气万千。殿前两侧,绕龙缠凤的顶梁考柱依次排开,说不出的威严庄重;红墙赤窗极尽极致,雕梁画栋纷繁复杂,不必赘言;琉璃金瓦上各方神奇瑞兽向天而立;忽来一阵香风,檐下的风铃,叮铃悦耳,让人如醉如痴。
正殿门口几个宫女垂首而立,见到他,曲身请安,说到:“太后现正在西边暖阁的花厅里跟皇上说话,待要上前通报,被他止住,拉着我沿着廊下拐进了西边的厢房,还未进屋,在门外就听见,一个近乎哀求的男声:“母后,傅毅行风评不雅,满朝皆知,若是委以重用,岂不是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贤儿所虑之事,哀家也早有耳闻,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白璧微瑕,难不成还真的弃玉求瓦?”
“母后,草菅人命,殴打命官,也是白璧微瑕?国丧期间与小妾穿红戴绿招摇过市,强取豪夺,强占民田,这些事情在河套几州早已民怨沸腾。在地方征收重税,于朝廷却屡屡谎报受灾,母后难道不知道么?这样的奸佞小人若是委以重任,岂不知天下苍生于水火而不顾吗?母后当真要置若罔闻吗?”
“住口,你开口天下,闭口苍生,哀家问你,小时候太傅们教你的帝王心术都忘了吗?什么是和光同尘?什么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些道理,孩儿一刻也不敢忘,只是还有一层,傅毅行是母后旧日家奴,这一点举国皆知,他这样做,也是往母后脸上抹黑。还望母后三思。”
“皇帝的意思是哀家任人唯亲?”
“孩儿不敢,只是替母后清誉烦忧。”
“如此哀家劝皇上不必杞人忧天,哀家从来不在意那些飞短流长,这次哀家就任人唯亲了,满朝文武若有不服,尽管让他们来慈宁宫。哀家在这里等着。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心里若真的装着这万斤江山就该明白哀家的苦心,而不是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故意跟哀家过不去。”
“母后……”
“诏书哀家昨儿已经发至中书省,想必传往各地的驿报已经制好,皇帝不必再说了。哀家说了这会子话,也乏了。皇帝,退下吧。”
“既如此,母后安歇,贤儿回了。”
“翡翠,将那莲心拿出来,让皇上带回去冲茶。”
不一会,另外一个女声响起:“太后惦记皇上总是嘴角生疮,亲手剔的莲心,三寸长的指甲都坏了呢。”
“翡翠,再多嘴就该掌嘴了。”言者正是太后。
一个跟刚才争执不下截然相反的声音响起:“母后,孩儿惹母后生气了。”
“我的儿,母后知你心地至纯。咱们娘儿们之间,勿用这样,去吧,哀家乏了,想眠一眠。”
“母后好眠。”
推门,一个犹豫不堪,落魄至极的青年抬脚而出,他快步上前。
“六哥,你来了。”
“陛下,你且回宫,我去跟母后理论。”
“罢了,母后已经动气,何苦再气。此事就此作罢。”说完径直从西厢直接奔慈宁门而出。留下一个苍凉落寂的背影。
这就是大周朝的天子,跟我心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原来皇上也有这么多得不得已。
他拉着我推门如花厅,郁郁芬芳扑鼻而来,如果殿外的奇花异草是人间佳卉,那这花厅里的奇珍异木便是天上的灵株。一日之内这样多的新奇花卉,真真看得我眼花缭乱。花海深处的明窗前,贵妃榻上歪着一位身着便服的妇人,日光隔着霞影纱,红彤彤的映在她的脸上,待我们走进,她微微开目,看见他,只说了句:“来了?”
进来之前,我解下了他的大氅,毕竟这里不是我可以耀武扬威的地方,所以,此刻的我在这位太后娘娘的眼里就是一个寻常宫人。
“母后,何苦为难陛下,他也是母后一手拉扯大的不是么?跟毓彦是一样的。”他此刻乖巧的像个孩子。
她一把拉过他坐在他的旁边,温柔地说道:“我的儿,你们还太小了,母后的苦心你们以后会懂得。
“母后不是早就不插手朝廷之事了么?”
“事关重大,绝不能一味任由皇上听人挑唆。”
“不过是个布政使,有那么严重么?”
“陇西布政使,虽不是封疆大吏,但是事关西北,宁可自己人养虎为患,绝不能交予外人,否则到时候内外勾结,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我们孤儿寡母,若不任人唯亲,这天下谁还会将咱们放在眼里,谁还会听我们调令。”
“母后,说的是韦光造反的事?“”
“当时,我要是狠心拦下,也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人心不足蛇吞象,韦光走到这一步哀家早料到了。当年让他去福建,现在看来竟是放虎归山。”
“可是傅毅行为官确实有些诟病,儿臣在西征时,也听得一些民愤。”
“西域胡部觊觎我大周已不是一天两天,边陲重地若不放心腹把守,到时候内外勾结,后果可想而知。”
“从河套平原到京城不过几百里,若是急行军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况且胡人骑兵历来骁勇,若是陇西真的失守,到京城也就是一天的工夫了。如此看来陇西确是是京城的屏障。”
“我儿能想到这一点,为娘也就不委屈了,只是皇上听了旁人挑唆,看不到这其中的要害。”
“七弟还小,有母后教导,慢慢地也就明白了。”
太后一听此话,到底是自己骨肉连心,脸上喜不自胜,眼中慈爱和蔼,用手暖着他的手,说:“大冷的天,不在府里呆着,跑这里做什么?”
“早间听说,刘太嫔薨了,孩儿想来拜一拜。”
太后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宜察觉的冰冷,转瞬即逝,无人知晓。上下反复的揉搓着他的手,说到:“可曾去过了?”
“嗯,去过了。”
“早膳用过了?”
他并不回答太后的话,深吸一口气,跪地说到:“母后,儿臣有一个心愿王母后成全?”
太后见他如此,笑得拉他起来,复又坐在榻上说:“我儿有何心愿,为娘的一定答应你。”
他一听此话,兴奋的跳起来,转身过来拉着我的手,带着我双双跪在榻前,说到:“孩儿要娶她为妃,请母后做主。”
太后见我们双双跪下时,眉间已经凝聚了些许不悦,待及他说出心愿,那不悦早就汇集成不可言说的抗拒。她定是不愿意的。
花厅里静悄悄的,房梁上挂着的雀儿叽叽喳喳的叫着。“武安侯家的小姐,是娘定下来的,出尔反尔,有失皇家体统,况且冯小姐既已许配给你,就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你若执意不娶,那她也只能为你守节,直到老死了。”
太后不说与或是不与,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篇道理,也是字字恳切。慈母之爱子,天下的母亲都一样,任凭多么刚强的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永远是最安详慈爱的。
“母后,毓彦非师婉莹不娶,其他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若是母后觉得冯小姐委屈,可另给她指一门婚事也不是不行啊,我未婚,她未嫁,未必就让她贻笑大方。况我心有所属,她强要跟着我,岂不委屈?”
太后的目光只在他说要娶我时胡乱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深知,她,大周朝最尊贵的太后根本就不可能同意我和他的婚事,所以也不会在我身上浪费这许多眼神。想到此处,胸口不免有些起伏憋闷。
“师婉莹?哀家听着这样耳熟。”太后恍惚间费力的寻找着关于我的记忆。
“顺天府尹师文瑞的小姐。”毓彦说。
“哦?是你,东安太妃曾跟哀家提及过。”太后的目光终于再次光顾了我,目光交汇地那一刻,我有些颤栗,只是一个眼神,为什么我会如此心神不定?还有她的眼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只是我不知道。
旁边的太后的一位侍女说到:“师大人还有一位千金现是皇上的贵人。”
“是么?”太后不置可否,面容沉静的如同春日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一丝起伏。我猜不到她到底是做何打算。“即使如此,哀家知道了。”
“母后知道是什么意思,毓彦要母后同意我和她的亲事。”
“我的儿,真真娶了媳妇忘了娘,看你急的,亲王娶亲,不是小孩过家家那般简单。”
太后此话一出,虽未应允,听这口气却也有几分成熟,只是这风云突变,我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慈母爱子,亦或许父亲的官职也不算辱没皇家门楣,不过,心里真的欢喜极了。
“母后同意了,孩儿多谢母后成全。”言毕复又拉着我跪下谢恩,好像生怕太后反悔似的。
“娘就你这么一个亲儿,以后有了媳妇,可要记得娘啊。”太后拉着他的手,眼里全是他,我也是半个主角,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进入她的眼帘。
终究哪里怪怪的,可是有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罢了,许是自己想的太多,好事来得太快太突然,自己也欢喜地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