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碧桐姑姑,自己痴痴地坐在火盆前,今日之事一幕幕无声地浮过脑海,他此刻早就出宫回府。贺将军估计也早已出了京畿。这个贺佑安,非要闹的鸡犬不宁才好,日日送花,若是碧桐姑姑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我与荣亲王绵寿桥邂逅,姑姑聪慧怎能不知我心意。可是若问起贺佑安,姑姑心里该怎么想我啊。粘花惹柳,四处留情。可是天知道,我并非这样的人。等他南征回来,我必定要和他讲清楚。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掌灯的宫女一盏一盏的点亮院里的灯台。一团一团火光亮起,院子里也算不上黑暗。
歪在椅子上正似睡非睡朦胧之际,听得宫墙外面清澈的云板响起,拂去睡意,细细一数,正是四下。大事不妙,此为丧音,莫非刘太嫔已经驾鹤西游?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体一冷,发现炭火早已燃烧殆尽。
正在此时,御花园钟楼方向,传来钟声,不多不少正是四下。刘太嫔果真去了。我与太嫔虽未有缘,可是眼泪也是突突的掉落下来。
常曦堂里几个粗使宫女,听得丧钟云板急急地奔向安乐堂,不多会,院子里又安静下来。我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起,碧桐姑姑便过来,说想去安乐堂送一送太嫔。我想我虽与太嫔无缘,但是若我去送,太嫔心里也是高兴的。况且太嫔地位卑微,若是发送之人太少,岂不让他人笑话。想到此处便求姑姑:“姑姑,奴婢也想去送一送太嫔。”
碧桐姑姑会心的看着我:“好孩子,一起走吧。”
雪地湿滑,但我已没有昨日的恐慌,脚下的步子坚实稳健。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我们便赶到安乐堂,眼前的景象让人心酸不已,空荡荡的大堂里太嫔孤零零的躺着,旁边两个僧人双手合十叠于胸前,嘴里密密麻麻地想着超度亡魂的往生咒。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烧纸钱的火盆里,早已没有一丝火星,姑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跪在一边,捡起地上的火石和纸钱。火盆里复又燃烧了起来。
我跟随姑姑后面,也跪在太嫔灵前,毕恭毕敬地三拜为敬。然后跪在火盆另一端。
所制纸钱的麻纸用估计也是宫里最低等的货色。不时冒出呛人的烟灰。不过就是这样,纸钱不一会也烧尽了。碧桐姑姑抬头,这时我才看见姑姑眼里的泪水,和脸上的泪痕。
“你在这里,我去寻些纸钱过来。”
“姑姑,天还未亮,路不好走,还是我去吧。”
“你去要不来东西的,还是我去吧。”
碧桐姑姑说完起身出了安乐堂,此时有几个嬷嬷进来,看见我跪在火盆前,奚落说:“拍马屁也得挑准时辰时机,不是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太妃娘娘才走不久,怎么也得用了早膳才能过来吧,你这么巴巴地跪在这里,一脸楚楚可怜给谁看呢?”
我知道她们话里有话,以为我是一个巴结东安太妃的小宫女,我抬头望了一眼,逝者为大,在太嫔灵前,我也不与她们计较。
她们见我不吱声,更是得了意。又奚落了许多。我一概不吱声,人最怕的是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她们奚落我,我若苦恼,便中了她们的计。所以我不争不辩不怒不恼,她们甚是无趣也就罢了。
“太嫔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眼看还剩十日就是年下。今年不能好好乐一乐了。”
旁边的嬷嬷一脸赞同的颜色,但是却压低声说:“你小点声,等会太妃就过来了。”
“怕什么?还早着呢。我心里有数。”
“你知道就好,防人之心不可无。”说完眼神瞟向我。示意同伴,我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小人。
那位嬷嬷不以为意,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息,“哼——她?”然后恶狠狠地看着我,示意我噤声。
我不想理会她们,也无心思跟她们一争高低,更没有兴致前去辩解,因为她们是那么的丑陋和卑微。
年长的老嬷嬷说到:“死到年前这当口,谥号追封只怕是不能有了,可怜太嫔连这一点哀荣也享不倒。可惜可惜。”
我朝历来,凡是去世的低等妃嫔,死后可再升一级,以示逝者为大,余者极尽哀思之意。
“也就当今皇上登基,大封后宫那年升了一级,眼看十年了,还是个嫔位。”
刚才那个老嬷嬷神色自得地说到:“你们进宫才多久,知道些什么?想当年太嫔可是宠惯后宫的玉贵嫔,只因册封当日与先帝发生芥蒂,先帝一怒之下撤了封号,连金册也撕了。”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可见太嫔是个没福的。”
“私下里议论妃嫔,可问鞭刑。”言者正是刚跨进门框的碧桐姑姑。
几个嬷嬷一看碧桐姑姑的服饰不凡,也知道是上等宫婢,早就吓得闭上了嘴。碧桐姑姑将装着纸钱的篮子放在我的身边。然后扭身说:“嬷嬷们念了一夜的经也累了,偏房里有茶水。”
那位嬷嬷此时早就收起了刚才的卖弄,换了一副巴结的嘴脸,献媚着说:“不累不累,这是奴婢们的本分。太嫔早登极乐,宫里也可早添祥瑞。”
碧桐姑姑不予理会,依旧和我一起往火盆里添纸。
不多会天色渐亮,我支起身子往门外看,正好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安乐堂方向过来。不觉赧然地低下头。
余光看见那人步进堂中,更是将头埋得更深。
“荣亲王万安。”身边的人等起身施礼。
他一眼看见旁边的我,“是你?你也来了?”言辞间仿佛我们早就是认识了许久似的。
“奴婢来送太嫔。”
他含情脉脉的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般欲言又止。周围一干人等都跪在地上,等待他说免礼。我还没有向他行礼。
我略略一福,口中说道:“荣亲王万福金安。”
“免礼。”
此刻众人才起身。我也松了一口气。
他依旧一袭白衣。整齐的发束上带着一个白银发冠。恭恭敬敬地上前点燃一炷香,然后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几个溜须之人异口同声:“恭送荣亲王。”
我与碧桐姑姑复又跪下来。他就这样走了,心里的有些若有所失。他大约也不甚喜欢我,否则怎么连一个再见的眼神也不曾给我。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单相思。想到这里并着祭奠太嫔的悲哀,眼泪唰唰地掉落下来。
荣亲王刚走没多久,十几个素色服饰的妇人簇拥着一身白服无钗无饰的东安太妃进了堂中。后面又鱼贯而入几位嫔妃模样的人并着侍女仆众,一下子原本空荡荡的安乐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我和碧桐姑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太妃眼圈早已红肿,一重一重的泪痕布满了毫无血色的脸,许是守夜的缘故,嘴唇冻得发青。头上一个稍稍散乱的发髻上带着一朵纸制的白菊花。虽未嚎啕大哭,但是低低的悲泣之声,肝肠寸断,让在场的人无不闻者流泪,见者伤心。随着仪式的进展,几次昏厥,被旁边的众人搀扶才可勉强支持。
仪式结束之后,我和碧桐姑姑从侧门出来,步出安乐堂仍能听见里面的哭泣声。虽然未被追封,但是我知道太嫔也不会在意这些虚妄的东西。姐妹冰释前嫌,太嫔至少没有遗憾。
世间总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有那些令人窒息的尊卑。但是极乐世界是不会有的,太嫔已登极乐,相信太嫔在那里是不会再委屈的。想到这里从昨日郁积的苦闷,也释然开来。
路过迎春宫宫门前,不禁站住往里探望,不知婉芸最近可好,秋丽现在又在忙些什么?扭头一看姑姑已经走开好远,少不得快步随了上去。
走过迎春宫,忽见一脉活水似从迎春宫里流出,便问碧桐姑姑。姑姑停下脚步说,此水叫玉泉河,是从紫微神宫后面的万象山上引得温泉人工修的河。
因是温泉水,所以十冬腊月里河里并不曾结冰,两岸也不曾有积雪,绿肥红瘦的也算是郁郁葱葱。
姑姑见我喜欢,便说:“沿着玉泉河也能回去,不过废些功夫罢了。”
沿着玉泉河旁的小径往荣寿宫方向走去,刚才出来的时候天色尚黑,此刻才看见,紫微神宫里真是处处皆景致。那玉泉河上微微的蕴着白烟,如梦似幻,银溪潺潺,弯弯曲曲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最是动人不过。
不过几十步便有一架木制的石板桥,参差粗糙的做工一看便知是模仿天然,走近一股黄花梨木的幽香显示着皇家的低调奢华。穿过桥到对岸。再往前几十步,潺潺的浅水七拐八折之后在这里蓄了一个小小的池。临着池边倚着一座亭。远而望之赤柱金顶与宫中其他亭台并无二致,只因临水所以风雅。
走近一看,此亭名叫容亭。《尚书》中有云:“有容德乃大”想必定是亭名的出处。
踱入亭中,中置一方石几,石几上有刻好的河汉棋盘,两边石环各衔一小抽屉,拉开一看果然整齐的排着棋子。四下环顾,这亭三面临水,木雕的美人靠凸在水上,最是闲来垂钓的好去处。只可惜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千金小姐,偌大的紫微神宫怎么允许一个卑微的宫女悠闲垂钓。想到此处赏玩的兴致全无。
“再往前就是绵寿桥,出来半日了。”
听罢碧桐姑姑的话,我俩离了容亭,沿着旁边的石子路走去。未到绵寿桥便看见一个俊逸的身影站在桥边。依旧是那袭白衣。
碧桐姑姑屈膝行礼:“王爷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