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荣寿宫里,太嫔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径直到庆熙殿前,扑通一声跪在石板路的雪地上。
“贵太妃娘娘,我们太嫔怕是不好了,劳烦娘娘去慈宁宫通报。”
小宫女话还没说完,碧桐姑姑急急地打着帘子出来。两人一深一浅地出了荣寿宫向慈宁宫方向走去。
我朝后宫,每个宫均由主位娘娘统辖一宫各项事宜,太妃们住的西北院也是一样。荣寿宫现只住着主位僖贵太妃和刘太嫔。而刘太嫔的宫女地位太低,依制是无法去给慈宁宫通报。故而来求贵太妃去通禀。
太医进去不久,一脸凝重的出来,走后没多久,几个身体强壮的太监抬着一方软舆进了荣寿宫,放在东安太妃的轿子前面,太监们垂首并排等在那里。紧接着十几个穿着缟素色宫装的嬷嬷径直进了常曦堂。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嬷嬷出来说:“进去,请太嫔移步安乐堂吧。”
那几个太监听罢,抬着软舆进去了,不多时,几个人抬着出来了,雪白色的万寿无疆素锦软舆悄无声息地抬出了荣寿宫。东安太妃的轿辇随后紧紧地跟了出去,慌乱中她不曾注意到庆熙殿檐下的我。
僖贵太妃的木鱼声传入耳朵,细细密密的金刚经交织着木鱼声随着太嫔的软舆而去。常曦堂院门前石灯顶上集落的白雪滑了下来,露出灰色的石头,跟红墙下的石基一样。
“宫里的女人,到头来都是这样。”言者正是碧桐姑姑。
想着太嫔就这样离去,在想及刚才常曦堂窗前听得的密语。尤为太嫔这一生叹息。“太嫔早起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说时眼泪不觉也掉了下来。
碧桐姑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还没有呢,不过也快了。”
“太妃还没殡天,为何要抬走啊?”
“到了安乐堂好升天。”
“可是太妃已经病入膏肓,这样折腾岂不折损。”
“太医已经说了,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外面这样冷,安乐堂就算点上火盆一时半会儿屋里总是凉的。太嫔受罪了。”
“用不了多久就好了。太嫔人好,老天爷不会让她多受苦的。”
听得这话我的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坠落,“太嫔真的要……”
“左右不过是今晚或是明早。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将太嫔抬到安乐堂。”
“姑姑,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会抬到那里去。”
“无品无级的宫婢若是生病不得治,就直接丢到宫外的静安堂,或生或死都是听天由命。太嫔是正五品的嫔位,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正二品以下的妃子是不能殁在自己的屋子里,都得抬到安乐堂。”
碧桐姑姑说没有说明,我已了然于心,“屋子还要住人,不能沾染晦气,可是这样?”
“没错,紫微神宫也有几百年历史了,若不如此还有几个宫室能住人。人人都一样,也不算是委屈了。”
“人人都一样,也不算是委屈。”我喃喃地重复着姑姑的话。
宫里的女人算什么?苍蝇?老鼠?一辈子的年华葬送在这小小的围城里,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体味她们的苦辣酸甜,更没有在乎她们的生老病死。生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死的时候也得顾全大局。
天际处万丈光芒已从浓云相接处射了出来,一场厚厚的大雪遮盖了地上无数不为人知的污垢,刘太嫔未说出口的秘密,想必也会随着她坎坷的一生灰飞烟灭,如此也好。
“姑姑,奴婢有事禀告,可借一步说话?”
碧桐姑姑见我神情紧张知道必是不可示人的要事。点头示意我进东厢我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间我便直接跪在姑姑面前,“婉莹求姑姑救命。”
“好孩子,什么事情起来说。”
碧桐姑姑拉着我,坐在炭盆边,盆里的炭火几乎燃烧殆尽,姑姑夹了几块黑炭丢进去。然后取了一个鹅羽扇子,轻轻地吹着火苗。
我将盒子怎么跌掉,怎么发现染毒一五一十地说与姑姑听,只是隐去了在常曦堂听得的那些话。
碧桐姑姑原本拿着羽毛扇子坐在凳子上扇火,听得我说的话,羽毛扇子忽得掉进了火盆,瞬间一股焦糊味道直接窜了出来。姑姑顾不得那么多直接用手将扇子拿出来,好在火还没燃起来,不曾伤着。然后打开窗子,头探出去左右一看,又待了一会,直到屋子里没有异味才有合上窗子,合上之前,又左右的哨探了一遍。
“那参在哪里?”
我指了指墙角的一个红木架子。姑姑走过去,拔下头上的银钗,打开盒子,直接放在人参上,果不其然,看似没有任何异样的人参碰触到钗头的一瞬间,那钗头瞬间发黑。
“你说刚才的雪,可是红色的?”
“嗯。”
“毒性这样烈,又是红色,必定是赤血封喉了。”
我大惊失色,闺阁时背着母亲也偷偷地看过些市井上的武侠演义,也是知道赤血封喉乃是剧毒之首,并且无药可解,所中该毒之人一个时辰之内必定毙命。临死之前气息受阻如同被人封喉一样,加上它本身就是红色粉末,所以人称赤血封喉
“赤血封喉?”在碧桐姑姑面前我当然不能显露知晓此毒,故而装作惊讶之状。
“中了赤血封喉之人,不像其他毒药会七窍流血,尸骨发黑。尸首上是没有任何破绽,连验尸官也验不出来。只有死者本人知道临死前上不来气,如同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毒药本身是红色粉末,所以就叫赤血封喉。”
新加的炭火复燃了起来,屋里没有了刚才的阴凉。事关重大我不敢过多言语,只听碧桐姑姑说着。可姑姑一不慌张,二不改色。事关太妃,若太妃用了这根人参岂不丧命?想到此处,再也不能噤声。
“姑姑,太妃危矣。”
姑姑听了我的话仍不惊慌,我正纳闷,只听姑姑轻言细语地说:“危矣倒不至于,不过是少一重麻烦罢了。太妃吃斋念佛不食人参,宫里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所以这根参万万进不到太妃肚里。”
她原本站着,说到这里,临着我又坐了下来,徐徐地说道,“自打和太嫔一起住这荣寿宫,算来也快十年了,太嫔身子不好,四季不爽时总是要喝独参汤保养,太嫔的份例里一年到头来没也有几根像样的整参。咱们太妃说,自己不用,搁着白白糟蹋了,所以但凡有参必定给常曦堂送去。这件事知道的人也是有的。”
听碧桐姑姑这样一通理论,我卸下了刚才的担忧,“是冲着刘太嫔?”
“八成是这样,借太妃的手递与太嫔,做得真干净。”
“太嫔位卑,况且已病入膏肓。“”姑姑仍旧不担心太妃安危,这让我有点狐疑,“太妃地位显赫。”我心系太妃但是言语还是不能太过激进。
“婉莹心系太妃,姑姑也算知道了,姑姑自问阅人无数,知道你赤子之心。我不告诉你,你心里必定难以安心,荣寿宫人手缺多,姑姑就拿你当心腹了。”
“姑姑为何笃定婉莹?”
碧桐姑姑拉过我的手,“错不了的。”
“姑姑放心,今日所言之事绝不传三耳矣。只是,只是这样险,姑姑为何不担心太妃安危。”
“说来话长,你记得,宫里无人能害的咱们太妃。无人。”
碧桐姑姑言止于此,我亦不敢深问。垂头看着盆里熊熊的火苗,吹的裙子上的流苏不停摇摆。
“告诉你,也无妨。咱们太妃是先帝生母李太后同母亲弟——文定公的幼女。地位显赫无人能及。”
话到此处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僖贵太妃是一品国公之女,而当今太后入宫前父亲只是六品的太医。地位悬殊可想而知。
“这个奴婢知道。”
碧桐姑姑说:“太宗皇帝驾崩,李太后触棺而亡,先帝感念生母,每每厚待李家,后来太妃初入宫便是正二品的妃位,当时整个后宫为之侧目。”
“我朝为防外戚干政,新帝生母均要殉葬,以此制衡。李太后壮举我朝《女则》里亦有记载。”
“不错,李太后与太宗皇帝情深义重,又不忍亲儿忠孝两难。”
“人常言父爱如山,岂不知,慈爱如海如山。”
后宫斗争越是地位显赫越是岌岌可危,僖贵太妃既然显赫非常,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安稳不倒?这个中间实在是太多太多的我不知道,和她不能说。
碧桐姑姑言语间有所保留,见我似有狐疑之色,又说:“先帝曾说,李氏一门有母后殉国也就罢了,淑琴若有不测,朕就算到阴曹地府也不会善罢甘休。”
话到此处,我总算大彻大悟。先帝的口谕就是贵太妃的护身符,所以贵太妃这么多年地位显赫,屹立宫中不倒。试问世间女子能得这样男子的爱重,此生也是没有遗憾的。
“先帝驾崩之后,太妃几度欲死,若不是看在九王年幼的份上,早就撒手随先帝而去。如今的清修也是打那时候开始的。”
“原来如此。”
天色渐暗,我与碧桐姑姑又闲话了一会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