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松垮有气无力地上楼,想及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真是一魂未定,又惊一魂。心智已是疲倦到了极点,胡乱和衣躺在床榻上。虽然母亲是受了高姨娘的气,但是经历了今天的事情,高姨娘日后想再找母亲的事端,怕是也要掂量一下,想到此处,内心对爹爹生出了感激之情,果然他怕我入宫惦记母亲,故而今日由此一举。
想着想着,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屋外已是漆黑一片,娘坐在一盏小小的灯台旁边,手里绣着一个精巧的荷包。
“娘,这会子黑灯瞎火的,快别熬眼睛了,什么要紧的东西非要自己动手呢?”
“醒了,这一觉睡得两个多时辰,娘怕你忘了吃药,在这里等着你呢。”
“红芙和绿蓉呢?”
“我打发她们睡觉去了。”
“哦。”我起身发现屋里的炭火有点燃烧殆尽,顺手夹了几块银炭放进兽炉里。不多会屋子里暖和起来。
“娘,这个荷包是给青儿的吗?”
“嗯。”娘一针一线仔细的绣着手中的活计。
“四季佩戴的荷包不是都已经装点好,送到宫里了吗?”我说。
“这个荷包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让青儿也见识见识。”我坐在娘的旁边,看着娘手中的线快要到头,便在箩筐里找同样颜色的线。
“不用找,就是边上这根线,娘白天时都一根一根排好了。”娘指着搭在箩筐边上的几根线说。
我小心翼翼的捻起来,一不小心拿了两根,这下可好,原本颜色就极其相近,又是在烛光下,根本分不清楚,哪根在前,哪根在后,我随便捡了一根说到:““就是它了,反正是给我做的荷包,我自己定了。”
娘笑而不语,拿着我递给她的线,认真地穿进小小的针孔里。压低声音说到:“今日高姨娘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高姨娘哪句话?”不说则已,一说这个人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她的话,是她的心思。虽然她错怪了娘,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娘也给你做个辟邪的荷包,你好生收着,权当护身用吧。里边夹层里娘铰了一块经书衬在里面,就是佛龛上供的那卷金刚经。想必菩萨也会看在娘日日诵经礼佛,这样虔诚的份上,也能替你消灾挡难。”
心里一热,眼里几乎就要掉下来,嘴上却撒娇的说到:“谁会跟我过不去啊,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但愿娘是多虑了,多此一举吧。”手上仍是一丝不苟地绣着那鸳鸯的羽毛。
娘其实是不善女红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把所有的牵挂和惦记都寄托在了这个小小的荷包上,她小心翼翼聚精会神,一针一线地缝制,好像出一点点差错,这个荷包便会失灵似的。
“娘,你歇歇眼,青儿给你捏捏背好么?”
“在忙两针就完了,等会儿。你刚才睡觉的时候,婉婷托人递进来一封信你看看吧。在桌子上。”娘眼神抬了一眼,示意我。
我走过去,拆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张有零有整的银票,一百六十六两六钱。不觉竟笑了起来。
“怎么了?”娘问我。
“婉婷这丫头人小鬼大,竟然学起大人给我送了一份礼钱来。”说着将银票递到娘的手上。
娘接过一看,说到:“婉婷这一百六十六两六钱,寓意一路顺顺,是祝你在宫里平平安安,顺心顺意的意思。”
经娘这么一点化,我茅开顿塞,心里美滋滋的,这小丫头心里这样惦记着我。
“估计婉婷下午来的时候正碰上高姨娘在院里大闹,她怕见我们尴尬,所以托人捎了进来。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胸眼力,心地又这样善良,着实难得。”娘说。
“可惜他是伯父的女儿,要是生在我们家该多好啊!”我无比惋惜地说。
“若真是在咱们家,或许就你们就未必能做得成好姐妹,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就比如你跟婉芸,在一个府里,可是是怎样的情形呢?有了今日之事,婉芸心里又是做何感想呢?”
“是啊,经了今日之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婉芸。”我不由得叹了一声气,又想到婉芸下午在后花园里讲的话,高姨娘虽然蛮横无理,但是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接着说道:“想也无用,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婉芸——”娘喃喃地自语,过了半天压低声音幽幽的说:“婉芸是个有心思的孩子,今日的事情肯定要伤着她。”娘似乎有些难言之隐。想对我说什么。
无端的又说到下午的事情,娘显然有些感伤,我安慰娘说:“娘,你总想着和高姨娘是一家人,可她却不这样想,经了今日之事,以后想必连面和心不和也不能了。”
“以前也没有面上和气过,以后也不过如此。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岂能说解开就解开呢。她其实胸无城府,性子又浅薄,极容易被挑唆,但是娘知道,她不是个坏人。”
“我怎会不知道呢,记得六岁那年我失脚跌进西花园的荷塘里,当时只有高姨娘带着婉芸、婉芬在玩,她若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可以直接看着我被淹死,可她直接跳进塘里把我救了出来。荷塘里最深的地方水都淹到她的肩膀,婉芸婉芬吓得哇哇直叫。等众人听见动静赶过来时,我已经被她拖上岸了。后来爹爹还责问她,是不是她把我推进荷塘,可是我知道,自己真的是失脚跌进去的。她其实真的不坏,只是身边的蛇虫鼠蚁之辈撺掇着她,硬逼着她做了坏人。”
娘绣完最后一针,打了个隐结。放下针,将荷包递与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人就是这样子,说不清楚是好还是坏,原本她该是个坏人,可总是冥冥之中做过让你一辈子下不去狠心去恨她的事情。又或者一个人看着慈眉善目,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机,让人一辈子都觉得不寒而栗。”
烛火荧荧晃晃,想是一个飞舞的火蝶,我弄不清楚娘这句话终究想说什么,马上就要入宫,她想叮咛的事情太多了。
“娘不想让你跟婉芸过多来往,于我们的大事无益。”娘终于将压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
一直以来,虽然娘从来都没有说过,但是这么多年我也看得出,娘不甚喜欢婉芸,可是我又不知道娘为什么不喜欢婉芸,疑惑地问道:“娘,婉芸做她的妃子,于我们的事情并不相干,我们是亲姐妹,老死不相往来总是说不过去的。这么多年,青儿也能看得出,娘不喜欢婉芸,娘既然不恨高姨娘,为什么会不喜欢婉芸呢?”
“婉芸这孩子心思重城府深,你还记得前年,阁楼前被砍的那几棵桃树吗?”
我点点头,说到:“红芙为了这件事情,还差点送了命。”
娘接着话说:“后来你爹爹暗地里派人查了这件事情,查到最后竟然查到婉芸头上。”
“婉芸?”我惊地跌掉了手中的荷包。
“是婉芸,你爹爹根本不是什么桃花妖附体,而是被婉芸下了药性极强的蒙汗药。你爹爹醒来也根本不是妖怪被收服,而是服用了太医配的甘草还魂汤。”
我顾不上去拾起掉落的荷包,心里很多疑问,爹爹当时的症状真的如同被邪魔附体一样,怎么会是喝了蒙汗药。
“蒙汗药睡几个时辰便可以醒过来,可是爹爹当时不停地胡言乱语,最后确实真的想快要不行的样子。整整过了三天才醒过来不是吗?”我疑惑不已地问道。
“寻常的蒙汗药药力不过就是几个时辰,顶多睡上一觉药力也就过去了,但是你爹爹吃下的蒙汗药里放了十足十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只需一小勺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若不是当时看着你爹爹情况不妙,我们真的以为是邪魔附体,怎么会请郎中诊治。”
我不再惊愕,顺着母亲的话,说:“下药的人是想取了爹爹的性命?”
“没错,你爹爹是被惜珍阁的桃花妖侵体,若是你爹爹真的没了,娘和你还活的了吗?
我不敢想,若是真的没有爹爹,我和娘让人欺压自然是不必说的,若是没有爹爹庇佑,高姨娘娘家的人还不早就将我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想到此处,一股彻骨的寒凉如同数九天里的冰柱一样从下而上将我全身冻结。
只是我还有些不明白,婉芸一向温文尔雅,我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对自己的家人和爹爹下此毒手,更何况当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初冬的寒风,虽未吹进屋子,但是隔着厚厚的墙壁,我依然觉得它所向披靡。
“会不会是弄错了,或许是别人也未可知。”我说。
“错不了的,查这件事的人都是你爹爹的心腹。那日诊治的孙郎中跟你爹爹交情匪浅,惟恐是有人想要你爹爹的性命,也是过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告诉你爹爹,为的是让你爹爹有所提防。我当时心里是有些疑惑的,可是手忙脚乱间也是没有什么头绪。孙郎中当时也没有说破,因为他也顾忌着或许是家里人下的手,如果当时说破,只怕她们会狗急跳墙,说不定真要了你爹爹的性命,所以就谎称,确实是邪魔附体。”
“真的是她?”
“对,那****爹爹饮得蜜露里,厨房的李妈放了足足一勺曼陀罗花磨的粉。”
说到这里我终于接连上了,原本冰冻的心顿时开始瓦裂,果然是人心隔肚皮,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到这里,那裂痕斑斑的心瞬间碎了一地,尖锐的碎片生生地扎着身体里最深的部分,五味杂陈,个中滋味,非亲临不得而知。
“李妈辞职丁忧,一去无回,原来内里竟是这样。”我说。
“府上的人一直寻到蜀地,听你爹爹说,开始的时候,李妈死活不肯将,生生挨了许多板子依旧咬死了不说。后来办事儿的人绑了李妈的儿子,李妈这才松了口。说是婉芸指使的。”
劲风摇晃着院前那几株海棠枯枝,芭蕉树上那几片残叶随风瑟瑟作响。我有些庆幸,也有些不知所措,疲惫地望着娘,她淡定的坐在烛火的光圈里,仿佛脱尘清修的菩萨一般。
“那个相士最后也招了,跟李妈的说辞基本吻合。”
果不其然,世间所有的真相都是肮脏龌龊的,有时候不是人傻傻地被蒙在鼓里,而是压根就不愿意去捅破那层纸,无知无觉,也就无忧无虑。若是知道真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坚强到能接受一切。
我庆幸,早一点知道她的心意,至少会防备一些。我愤恨,原来那样好的婉芸,心里居然藏着一副蛇蝎心肠。但是最让我纠结的还是——懊恼,从始至终,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我终究还是太过于单纯和善良,虽然自己觉得已经深谙世事,但是在别人眼里未尝不像个傻子一样。
我小小的心思实在瞒不过娘,她柔柔地说:“娘最欣慰的就是青儿至纯至善,老天爷不会亏待善良的人,所以不必纠结,万事终有轮回,善良不是错。狠辣也未必万恶不赦。娘只希望你能绕开烦恼,仅此而已。”
“娘说的话青儿明白,娘之所以跟青儿说这些,就是让青儿在宫中避开婉芸,免得日后两人狭路相逢。”
娘会心一笑点点头。
““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娘托着针线匣子,合上房门出去,一天里太多的周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