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岛国新加坡,此时硝烟弥漫,激战正酣。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军总部从中国战场上抽调了一批军人,奔赴东南亚各个战场。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华中派遣军中的一位师团长、曾经亲自安排调查和轰炸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山下奉文。此刻,这位双手沾满中国军民鲜血、对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怀着刻骨仇恨的“中国通”,已经是第二十五军的司令官了,他受日军总部派遣,率军攻打华人在海外的聚集地——新加坡。
此时,新加坡还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本身正在和法西斯德国进行作战,丘吉尔首相派不出更多的兵力来支援新加坡。新加坡的华人组成“星华抗日义勇军”,在“保卫星洲”的大旗下,和日军进行殊死的抵抗。
山下奉文看到战场上的华人武装,疯狂地叫嚣:“支那之所以不投降,其大半的外援来自新加坡华人。占领了新加坡,可以一箭双雕,不仅可以统治新加坡,还可以加速支那的灭亡!”他指挥着日军疯狂进攻,英军和华人武装渐渐抵抗不住了。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华人农历大年初一的早上,林文庆家里破天荒第一次没有贴春联,挂红灯。他前几天一直在隆隆炮声中,给星华义勇军送东西,当后援。除夕这天,停火了,不是日军要给中国人搞过年停火,而是英国人被打败了,星华义勇军躲起来了。新加坡彻底失守了,向豺狼洞开了大门。
林文庆家里,大门紧闭。林文庆困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长吁短叹。他的夫人胡阿兰则跪在东间佛龛前,不停地磕头:“祖宗保佑鬼子可别进来啊!”
玛格丽特紧紧地抱着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咚,咚,咚,有人敲门,林文庆警觉地站起来,来到门口,从门缝里看见是老朋友陈嘉庚,赶紧打开门,让他进来。
林文庆焦急地问:“怎么样?”
陈嘉庚脸色很不好,看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他声音沙哑“不好了,英军已经投降了,正在和日军签约。日本人一定饶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海边还有一艘小船,咱们一块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文庆回头看看房子,想到里面的妻子和儿媳、孙子、孙女,叹了口气,轻轻说:“你们走吧,家里有妻儿老小,我,我离不开。”
陈嘉庚不再说话,轻轻地离开了。林文庆把大门关上。
一阵可怕的死寂之后,枪声、华人的哭喊声伴着日本人的军乐声在街上响起来,日军入城了。
日军冲进了牛车水各条街巷,挨家挨户地抓人。咣当,林文庆家的门板被砸下来,一群日军端着刺刀冲了进来:“带走,带走,全部带走!”
日军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希望找到银元、珠宝之类的,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吉米和艾菲吓得哇哇大哭。
日本人押着他们走下楼梯,带到街上。街上全都是被押出来的华人,在日军刺刀的押送下,沿着街道,挤挤挨挨地向海滩走去。
人们已经意识到境况的不妙,希图找机会溜掉。然而对于试图逃跑的人,日军立即开枪杀掉。一路上,到处留下了华人的尸体。
林文庆一家被押解到椰子树环绕的新加坡东海岸樟宜海滩,这片干净美丽的海滩,如今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华人,华人的四周,是日本人的狼狗和机枪。
往日晴朗的新加坡,今天乌云密布,太阳要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却又被远来的乌云遮挡。
在海滩的一侧,有一排桌子,有几个日本人在进行登记。凡是个人或者亲属参加反日、为反日捐过款的,一律拉到海边,站成一排,被机枪扫射或者狼狗咬死。
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海滩。
在海滩的入口处,和几只狼狗蹲在一起的是十几个比狼狗还不如的“狼人”,他们戴着黑色的头套,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让人认不出他们是谁。
他们是一群被日本人吓破了胆的告密者!
每走过一家人,他们都会告诉日本人,这家人是否有人参加过反日或者是否为反日捐过款。
林文庆一家走进海滩的时候,已经被人指认出来:他林文庆是华人领袖,是和陈嘉庚一样的抗日后援会的头头,影响很大;他的儿子林可胜是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总队长,多次来新加坡募捐,他们全家都参加过为反日的募捐,一家人都反日!
林文庆一家被拉到海滩一边。
林文庆的出现,使日本人如获至宝,于是迅速层层上报。山下奉文听说后,亲自来审问林文庆一家。
山下奉文晃着猪脑袋,身挎东洋刀,得意洋洋,大步来到海滩,他对着林文庆大声说:“我之所以在新加坡进行这场人人过关的大检肃,就是要找到您林文庆,您老人家终于出现了!哈哈哈哈!”
林文庆不理他。
山下奉文围着林文庆一家转了两圈,说:“挺好的一家人,今天就要分开了!”
他抽出腰刀,用刀尖对着玛格丽特,说道:“你就是林可胜的英国妻子?你们英军都投降了,你也投降吧,给你的丈夫林可胜写劝降书,劝他投降大日本帝国!”
玛格丽特摇摇头,不说话。
山下奉文邪恶地说:“这好办,拖走,先奸后杀!”
玛格丽特挣扎着:“不,你们这群撒旦!这群魔鬼!”
一队日军淫邪地把玛格丽特抬走。
玛格丽特哭喊着:“波比,快来救我呀!”
吉米和艾菲跟着冲过去,大喊:“妈妈——!”
林文庆也要去抢玛格丽特,这时,山下奉文已经朝着艾菲走了过来,林文庆赶紧冲过去,紧紧把艾菲揽在怀里。山下奉文一脚把林文庆踢到,扯过艾菲,一刀捅进艾菲的身体,说:“这小杂种,还没有长大,还不能为皇军享用!”
艾菲倒在血泊之中。
山下奉文又朝着吉米赶去,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吉米抓了回来。机灵的吉米一口咬住了山下奉文的手,山下奉文疼得大叫。
这时,另一个日军士兵看到将军被咬,那还了得,赶紧跑过来朝着吉米的头就是一枪托,吉米被打昏在地。
山下奉文举起腰刀,狠狠地朝吉米砍去!
就在这一刹那,“扑通”一声,林文庆老人一下子跪在了山下奉文面前,抱住了刽子手的大腿,说:“将军,我帮您做事!您就饶了他吧!他可是我的长子长孙,是林可胜唯一的儿子啊!”
山下奉文看着已经彻底吓傻了的老人,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用洁白的手套擦拭一下刀上的鲜血,把东洋刀插进腰间的刀鞘里,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道:“真的,你愿意为皇军做事?”
林文庆泣不成声:“愿意,我愿意,只要将军保住我孙儿的一条命!
山下奉文一把抓起林文庆,说:“那好!真是太好了,我大日本要成立一个南洋华侨协会,由你来担任会长,向华侨去筹钱,支援大日本的圣战!”
林文庆哭泣着说:“将军,把我们新加坡的华侨全都放了吧。您把他们都杀了,我要找谁去筹钱啊?”
山下奉文得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头,他喜欢看到中国人吓得发抖的样子,一阵奸笑过后,说:“唔,这个可以,不过,你要去为皇军筹集五千万美元奉纳金!”
林文庆惊叫道:“天哪,五千万,这么多!我哪里能筹得到啊?”
山下奉文冷笑道:“我们得到过一个情报,你们新加坡华侨支持中国抗日,捐款总数大约是五千万美元。这中间也包括给你儿子救护总队的钱和药品。你们华人既然能给反日筹集这么多钱,那么,这笔奉纳金,就是你们向大日本帝国赎罪的买命钱!”
顾不得想太多,也没有条件可以商量,林文庆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他垂着头,低声说:“好吧。”
狡猾的山下奉文又提出一个条件:“还有,你还要劝告你在支那的儿子,劝他赶快和你一样,别再执迷不悟,赶快加入到为皇军服务的光明大道上来!”
林文庆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孙子,老泪纵横:“好,我说,我说。”
一个日本兵端来一盆海水,兜头浇在吉米头上。吉米醒了,林文庆抹了把泪,搀扶起孙子,踉踉跄跄一起回家。
在他们后面,数不清的华人也跟着从海滩上回去。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有的全家被日本人残忍地杀害,有的被打得浑身是伤。虽然被日本人放回了家,但却是为日本人当牛做马,筹集巨额的奉纳金!他们咬牙坚持着,卑微地活着,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贵阳图云关,又有一架日本飞机飞临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上空,警报响过,林可胜和大家都躲进了防空洞。可是,这次从天上飘飘洒洒降落的,却是一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传单上说,大日本皇军已经登临狮城新加坡,中华民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总队长林可胜的妻子和女儿已经为皇军殉命,父亲林文庆也已经投降,正在为日本筹措巨额的军费。
林可胜捡起一张传单,大声喊道:“卑鄙,这不可能!”
可是,在传单的下面,他看到还印有一个新加坡电台的波段号码,说是有林文庆先生对儿子林可胜的劝告。
林可胜十分震惊!想起父亲一直在用孔夫子和孟夫子的话来教育自己,给自己讲忠孝节义的故事,父亲一直是自己人生的榜样,他怎么会投降日本人呢?
林可胜喃喃自语:“不,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日本人为了瓦解我的决心,使用的卑鄙无耻的离间计!”
林可胜回到办公室,焦急地打开收音机,寻找传单上印的一个波段号,随着一阵吱吱啦啦的噪音,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清晰起来林可胜心跳加速,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面对,啪,他突然又关上了收音机。
林可胜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扔掉帽子,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日本传单上的这个消息,简直快要把他逼疯了!他想:我把妻子和孩子送到了新加坡,好让自己全身心地留在大陆抗战,难道这全错了?还不如带着一家人在自己身边呢!这可恶的日本人,真是一个如魔鬼般邪恶的民族!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家人的?我可怜的玛格丽特,你是那么的善良!我可怜的小艾菲,你是那么的可爱!日本人啊,你们怎么下得了手啊?爸爸是真的投降吗?爸爸难道会投降日本人?
不,不会的,爸爸不会投降。这一切,肯定都是日本人使用的诡计!不会这么惨吧?
那我就来听一听,揭穿他们的诡计。是不是我父亲的声音,我一听就能知道,这可恶的小鬼子!
林可胜又打开了收音机,一个苍老的、绝望的、带着哀号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可胜吾儿,我是爸爸,我没有保护好你的妻子和孩子。玛格丽特和艾菲已经、已经为皇军殉命了。我这些年为反抗皇军筹款,罪孽深重,我要赎罪,再为大日本的东亚共荣而筹款。儿子啊,快归顺日本天皇吧,你扛不住的!”
林可胜听明白了,这个哀号哭泣的声音,就是他的父亲,那个教导自己孔孟之道,也经常以“华侨圣人”自诩的林文庆!他听不下去了,气愤地抱起收音机,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收音机碎了!可是那个声音还在响着:“儿子,快快归顺大日本天皇吧,你扛不住的,我们一家都扛不住!”
林可胜大叫一声:“不,不是这样!我的爸爸,不是这样!”
林可胜冲出房间,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向图云关上跑去!此时,王媛媛就在门外,她没有走进林可胜的房间,她就在外面观察着,害怕林可胜出什么意外。周美玉听到收音机里林可胜父亲的录音,害怕出什么意外,也来到了林可胜的门口,和王媛媛一起在门口等着。
王媛媛看到林可胜跑着上山了,就跟周美玉说:“美玉姐,你快跟着他,我去喊人!”
王媛媛来到总务股荣独山的房间说:“不好了,荣股长,林总队长跑到山上去了!”
荣独山心急火燎地说:“那你再去喊人,我上山去!”
王媛媛继续喊人,张先林、钱东弈、汪凯熙、救护总队的队员们、训练所的师生们、第一六七重伤医院的医生和轻伤员们,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几乎都跟着上了图云关。
林可胜跌跌撞撞,向图云关上爬去,树枝刮破了他的衣服,他没有感觉到,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颊,他没有感觉到。他爬上高高的图云关,在图云关的最高处,有一座憩亭,如鹞鹰展翅,立在山巅上。
林可胜爬上憩亭,面向新加坡所在的东南方向,大声喊道:“爸爸,我的爸爸,从小到大,您一直都在教育我,要我爱中华,爱民族。我每次见到您,您总是告诉我,孔夫子说仁,孟夫子说义,就是做人要有气节。可是,您为什么要投降啊?为什么,为什么?!”
山谷那头传来阵阵回声:“为什么——,为什么——?!”
周美玉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哪里能跟得上?荣独山跟上来了,荣独山腿脚不好,身体又胖,两个人你搀着我,我拉着你,跟着一路上了山。来到憩亭下面,荣独山要冲上去,周美玉止住了他,示意他看看下一步的动静再做行动。
林可胜面向东南,依旧在大喊,声泪俱下:“爸爸,您就是一个骗子!吉米,我的儿子,你怎么不和日本人拼命啊?”
荣独山和周美玉站在下面听着,荣独山小声说:“图云关上的这憩亭,成了咱们林总队长的望父台了。”
周美玉压低声音问:“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故事。周王朝建立的时候,分封诸侯周公旦被封到东方的鲁国,但他要辅佐武王,不能去封地,就派儿子伯禽去。鲁国是奄国的故土,伯禽到了那里,遇到了很多困难。他就筑了一个很高的土台子,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就爬上土台,面向西方,想想如果父亲在这里会怎么样,就有了办法。”
周美玉点点头,就嘘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别说了,听听我们林总队长的动静。”
林可胜在憩亭上面依旧大喊大叫:“玛丽,亲爱的玛丽,我的小艾菲,我对不起你们!不是我,你们也不会去死啊!玛丽、艾菲,我来了!我要去找你们!”
周美玉一听不好,她一推荣独山,说:“快上啊!”
荣独山惊慌失措地说:“坏了,我们晚了!”
周美玉急中生智,大声喊道:“林总队长,等一等!荣股长找您有事儿!”
荣独山一拍脑门:“对,我找你有急事儿!”
林可胜一回头,看到是两个最亲近的弟子荣独山和周美玉,就问:“什么事?”
荣独山和周美玉气喘吁吁地爬上憩亭,步步靠近,荣独山眼睛不眨地盯着林可胜:“是这样——,今天——”
突然,没等着说话,二人猛地向前一扑,一前一后抱住了他。
周美玉一下子哭开了:“林总队长,跟我们下山吧!”
林可胜知道上了当,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专门来阻止自己跳崖的。
林可胜使劲挣脱着,荣独山和美玉奋力阻拦,不管他怎么挣扎说什么也不放手,一个抱双臂,一个抱双腿,把林可胜死死摁住。
情急中,荣独山扭头看到了亭子上的对联,扯着嗓子高喊:“你看看亭子上写的什么?‘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一亭俯览群山,踮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林总队长,这吃紧的关头,要看清岔路,可不能做错事啊!”
林可胜听了,似乎平静了下来。停了一会儿,他又激动起来,大喊道:“玛丽,艾菲,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能偷生啊!”
他突然挣脱掉荣独山和周美玉,就要向山下栽去!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林总队长——,林总队长——”
林可胜愣住了,他往山下一看:漫山遍野,密密麻麻,都是头戴船形帽、身穿蓝色棉大衣的人,不用说,都是他的救护队员们。他们一边向山上爬来,一边大声呼喊着。
人们的呼喊声是那么的急切,那么的深情,空谷传音,响遏行云!
林可胜一下子意示到:救护总队不能没有我!我死了,这三千多人的救护总队怎么办?
他抱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
山下,人们还在大声呼喊:“林总队长——,林总队长——!”
突然他站了起来,大声回应:“我在这儿呢!我是林可胜,我一定要胜!”
看到林总队长已经战胜了自己,周美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也举起拳头,为林可胜加油!
在荣独山和周美玉的陪伴下,林可胜来到山下。看到大家自动分列两行,关切地注视着他,林可胜握紧拳头,心情沉重地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了。我不能倒下,要和日本人干下去,而且一定要胜!”
救护队员们望着自己的总队长,望着这个性格直率、平时从来没有说过困难的人。他沉痛的家变使他萌生了跳崖的念头,但没有人笑话林可胜一时的表现。大家看着他们的救护队长又重新振作起来,眼里都含着激动的泪花,默默鼓励他:对,我们不能倒下,要和日本人干下去,而且一定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