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黛提和哈力克结婚后,吃喝不愁,不缺钱,衣服穿得亮堂,只是精神上常常恶心,有的时候像吃了大把苍蝇的醉人一样难受。而内心里更加疯癫的人是男人哈力克,只要有机会,他都想知道那个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毒害他的血液的魔鬼。但是没有成功。婚后的那段日子里,哈力克一直在吓唬她,要她讲出那个魔贼。这件事,萨黛提心里面明白,也和知心的肝脏朋友商量过,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姐妹们说过,世上最不要脸的东西就是真话,当真话高昂头颅灿烂的时候,时间也跟着不要脸,最后是日子抬不起头来,结果就是活着的死亡了。
哈力克钢筋一样硬了几年,没能打开老婆的嘴,就开始戏子一样玩笑脸了。他的哲学是,瞪眼睛达不到目的,笑着玩舌头可以哄住老婆。于是开始给老婆买贵重的戒指项链,阿山的玛瑙也搞了好几串,但是萨黛提还是不说话,她也和男人玩软,说,你搞错了,是你自己不懂。哈力克继续骗老婆,开始给萨黛提买民间千年前的红玛瑙,但是老婆还是不说话,晚上上床继续蹂躏她的时候,她仍然是那句话,说是你自己不懂这事。婚后的几天里,她确实怕过,因为她知道,男人,很看重这东西,就像是可以救命的神药,非要见那脏货。更重要的是,家族里基本上没气了的太太们,总是固执地、神经质般地要见那片整放在褥子上的棉布,因为她们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一代代的女孩子们,都要过这一关。那天晚上,在心脏姐妹们的帮助下,太太们的那一关她算是过了,但是没能骗住哈力克。后来,时间也烦了,说,哎哎哥们儿哎,你是有盐的把戏还是没盐的把戏?什么时候你才能蔫下来?如果你嫌弃,认为老婆是不洁的,休了不就静了吗?你这样折腾,你有几个巴巴子你?这新疆大地绿洲戈壁养人养心的好姑娘少吗?!后来萨黛提的心也开始硬了,她经历了一些事儿,姐姐突然过世了,那天参加邻居家儿子娶女人的婚宴后,回来躺在炕上就死了。民间有说法,最好的死是突然离开世间,不给家人带来麻烦。但是萨黛提不愿意听这话,姐姐大她八岁,是姐姐把她带大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男人的那个要求,在温暖的生命面前,什么都不是。当许多日子像水一样流尽,她才摸清了男人深藏在睫毛缝里的脉搏,精神彩虹里,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什么时代了,那个东西就那么重要吗?比生命,比眼泪,比无比温暖无比疯癫的媾和还要重要吗?后来,那是多么伟大的后来啊,当她那些肝脏姐们儿告诉她哈力克在外宅养着一个小老婆的时候,她顿时回到了灿烂的少女时代了,所有的候鸟在为她歌唱,星星把储存了几千年的上天秘密也洒进了她的福分里,从那以后,哈力克喝酒回来索要的那个阿玛耐提(寄存物),什么玩意儿也不是了,后来,成了萨黛提用来开涮他的一个笑话。
那是一个盛夏鲜花醉开似的时代,那个时候的萨黛提的确是一只耀眼的蝴蝶,开镰的季节,那是蒙恰(浴室)一样闷热的六月,萨黛提蜕变成了美女,和姐妹们一起到旱田拾麦穗去了。那个年代能拾上麦穗也是一种安稳的幸福。她在静谧的旱田见到了海米提,她的同学,他也是来拾麦穗的。在清香的麦田,他们一起拾麦穗,严格地说,是揪麦穗,那个年代旱田是伟大的生产队的副业,粮食大家分,队长不馋他们的小野心。如果麦子长的窝囊,生产队放弃不收,人们便抓紧时间去收美女的小辫子一样诱人茂密的麦穗。海米提来了有十天了,基本上两天可以积累一袋麦子,全天使劲地拾麦穗,傍晚的时候,捆住袋口,上去踩麻袋,麦穗一粒粒剥落以后,在晚风里扬,麦粒滴落宽大的麻袋片,麦草飞落近处,一天的活儿就可以忙完。每天傍晚,海米提帮萨黛提完成这最后一道活儿,就坐在田边的蒿草地里,和她一起欣赏小虫的心曲,在艾蒿的苦香味里,欣赏王子一样高傲的星星在上天的闪烁。近处,野红花酒曲子味似的暗香从蒿草后面吹过来,和鸟虫的旋律媾和在一起,侵入他们的神经,开始给他们讲青帖木儿的故事。这是古老的从前,是哥哥和妹妹的故事,是吸血鬼摧残人心的故事,是时间战胜野蛮的故事,勇士青帖木儿的宝剑在黑暗里舞蹈,他的战马在嘶鸣,他的妹妹在忍受吸血鬼的蹂躏,在伟大的空间,在黑暗的被褥里,不要脸的时间哑巴一样静静沉默。吸血鬼唱魔歌的时候,海米提的手抓住了萨黛提的手,星星在天上看得清楚,说,温暖的不幸的不要脸的一刻就要诞生了。远处,传来了夜莺般的鸣叫声,萨黛提说,那是姐妹在呼唤她,她要回帐篷。海米提说,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们把故事听完,我奶奶说过,故事不能听一半,那样人的福分就会减半。萨黛提发现她在海米提手里的右手变成了火种,意识里决定把手收回来回帐篷的时候,却瞬间什么也不知道了,野红花的味道吞吃了她的神智,而后海米提的手开始在走狗一样无耻的夜的掩护下,吸血鬼般舞蹈,在萨黛提的灵魂舞台里,灌溉他的欲望。萨黛提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海米提的怀里了。海米提扔进蒿草里的短裤说,手是万能的,但是手也有忏悔的时候,那时候才是手的末日,它哭不出声来,就无法忏悔,因为手没有眼睛。手为什么是麻烦的源头呢?因为手不能判断,它是思想的奴隶,这才是悲剧的源头。萨黛提开始倾听星星的安慰,于是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才发现悲剧已经诞生了,男人的祸水,已经永远地扰乱了她静花一样的生命花园,她哭了,恐乱的泣声,惊飞了在温暖的蒿草里梦游的候鸟。这一夜,给她带来了一生的麻烦。
第二年,不要脸的时间把海米提送到了高中,萨黛提的父亲把她嫁给了哈力克,他们就这样风一样分手了。海米提常常苦闷,一是萨黛提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应该属于他,因为他知道,男人娶女人,最讲究的东西就是那个魔鬼一样扰人的阿玛耐提,他也有过精神准备,如果那哥们儿嫌弃赶她出门,他就娶过来,让自己的爱情睁开眼睛享受一辈子。但是这样的悲剧没有发生,哈力克哥们儿把苦水藏在肠子里,走过来了,而他的爱,变成了玫瑰,一生在他人的唾沫里流浪。后来那朵玫瑰自己说话了,说,汉子哎,这不是爱,这是毛病和折腾。但是,海米提的无意识继续糟践他,贪心贼心变成了那朵可怜的玫瑰,继续尿哈力克的人格。在许多没有眼睛的黑夜,哈力克骂过这驴子一样不要脸的疯玫瑰的主人,喝醉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前叫过,卖钩子(屁股)的玫瑰主人,你要是站着尿尿的恶人,你就站出来和我决斗,你就是个两性人!邻居哥们儿苏里堂有的时候能听见他的疯骂,只是不参与他的隐私。他的爷爷给他送过一句话:哥俩好,不过问隐私,不过问家事,隐私是一个人的第二个秘密心脏,一旦这个心脏裸体了,友谊的屁股上就没有裤衩了,悲剧就开始骄傲地生长,失去了朋友,没有人欣赏你的幸福,这不是死亡吗?
当后来,光明的岁月和隐藏的岁月沉默流逝,把血脉里的意识藏在暗处装傻,萨黛提就知道了男人在另一条****的被褥里养小老婆的嘴脸,这个讯息突然解放了她的精神,她敢大声咳嗽了,就把这么多年来的玫瑰游戏,推到男人身上了,说,就是你的那个小贼心搞的鬼!
那只热烈的红鸽子飞过来了,说,时间在干净的时候,候鸟的声音也是纯洁的,当岁月忽而在宫殿炫耀,忽而在贫民窟看热闹的时候,时间就把价值圈进腐烂的地窖里了,这个时候,往事已经变味了,青春时代的眼睛,也失去了自己的记忆,我们候鸟也好,你们人类也好,追求的那个永远,其实是个忽醉忽醒的王子和乞丐,最重要的东西是眼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