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馕和奶茶、时间和睡眠的帮助下,海米提上大学了。新鲜的校园生活在时间的哄骗下开始异化和叛逆以后,他开始想家饭了。学校的奶茶颜色像洗碗水,不是他血脉里的那个味道,拉面像沙漠驿站简陋饭馆里的剩饭,黏糊糊的,他吃不下去,就到客运站后面的小饭馆,吃家乡味的拉面。当晚上失眠的时候,家乡的小河、白杨树、鸽子、兔子、斗鸡、斗羊、家狗,都溜进他的脑海里,安慰他孤独的灵魂,在他的梦境里游荡,在他灵魂的神殿里重复往日的记忆。早晨醒来,爬不起来,沉重的眼睛,在梦海的被褥里回忆昨夜的梦,那是萨黛提留在旱田里的呻吟和眼泪,还有候鸟的诅咒。后来,当他多少都有了自己的一星半点哲学的时候,就感叹说,其实,人是在朦胧的少年时代开始弄脏自己的。
海米提大学毕业后,在银行折腾到了一份工作。那时候求人只需要一只羊的嘴脸,人们都憨厚,说好话的时候多笑笑就可以实现目的。银行的工作,用民间的话来讲,是数钱的地方。后来,他喜欢上魔鬼一样的钱了,钱有的时候半夜了从他的裤袋里溜出来,悄悄地出卖它从前的主人,把他们的脏心和脏手,把他们冰糖一样的秘密,把他们炙热的期盼,都说出来讨好新主人了。
钱一样神秘的时间在海米提的唇齿间流逝消亡的时候,海米提讨好一个个新的日子,最后坐到行长的宝座上了。会绕,会来事,会折腾,是他的一大特点。领导和职员们都喜欢他,说他人好,脾气好,有的时候没有眼睛,有的时候没有嘴巴,有的时候是勇士,有的时候又是美女,有的时候是硬币,有的时候是纸币,在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的一个照耀,残酷地用污水洗浴。
二十年以后的一次工作调动,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说话方式。从前,他说话的时候是不用舌头和嘴唇的,后来,他开始用喉结说话了,声音浑浊,像监狱长潮湿的声音。他的工作调到南疆一贫困的自治州了,他的心凉了,最早让他错乱的东西是那句著名的俗语:越穷越不能离开城市。他知道,城市是一切,城市的脚印会派生出无数机会,而且主要的肥肉嫩肉里脊肉都在城里的银行,于是第一次开始和领导讲条件了。当然,这种自信的基础是他厚实的原始积累。领导不同意他继续留任,原因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在漫长的只在一个银行折腾的岁月里,他让那些不会说话的大门,院子里的白杨树,大楼的台阶,办公室里的花卉,办公桌,椅子,甚至那些沉默的碳素笔也学会了为他的意志和心思歌唱。他的朋友安尼瓦尔安排开导他说,可以了,银行不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摇钱树,该走了。海米提说,我不能去南疆,我可以不要这个工作。安尼瓦尔安排说,看来,这件事还是要我来给你安排一下了,不要工作是不行的,那份工资是娃娃们的光阴,你不能尿得太高,去找一下那个冰脸伊米提医生,他喜欢钱,有办法。海米提找到了冰脸伊米提医生,是一个整天绷着脸的汉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还是去找安尼瓦尔安排,他才是专家的爷爷。安尼瓦尔安排找了一个严重的心脏病人,把海米提的名字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兜里塞了一把钱,那可怜的哥们儿就变成了海米提,走了一趟医院的机器,检查结果出来后,在又几把温暖的币的变相侮辱下,冰脸伊米提医生给开具了重症证明,建议该汉子长期休息疗养。而后,在安尼瓦尔安排的蹦跶下,海米提的病退手续办下来了。一个月后,他跑到口岸,开办了自己的公司,成功地逃离了他忽悠了二十年的银行。
安尼瓦尔安排在口岸喝着新疆的小茅台伊力特,对海米提说,哥们儿,你病还没有好,怎么就老板了?你的实力不小啊!海米提说,你应该知道,我把青春卖给了银行,前十年是孙子猴子,后五年是处长,再后五年是行长,我给了许多人方便,没有眼睛的人我给了他们光明,心脏快落地的人我给了他们生命,没有尊严的人我让他们直起了腰,有钱的硬汉我给他们安上了翅膀,那些哥们儿风光后屁股上都长出了眼睛,他们能忘记我吗?牲口群里面骡子少,人堆里面有良心的还是多,毕竟都是吃着人奶长大的嘛,叛徒是少数,感恩的人还是多数,绝不是狼多肉少,你说那个叫币的东西,我就不能沉淀一些吗?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和驴子一样可靠啊!
海米提做了几年汽车生意,后来汽车的数量开始糟蹋驴子车的轱辘以后,开始搞运输了,认为运输业基本上没有风险,都是二十吨的大货车,魔鬼一样缓慢地驶出口岸,年年给他挣大钱。这期间,他见过几次萨黛提,送过俄国人精制的金手镯,沉甸甸的,萨黛提没有要,还有一次送过金表,萨黛提也没有要,说,这些东西,能代表我们的从前吗?她知道,一旦收了,这些东西就会张口说话,当不会说话的东西张口说话了,灾难就醒来了,灾难的行为就发酵了,那个时候,金子往事、青春记忆、宁静的旱田,都将变成吞吃家庭的毒蛇了。
后来,萨黛提就不见海米提了,说,青春时代的悔恨,也是学费,现在,只有孩子才是永恒的启明星。然而,海米提那朵执着的玫瑰,总是扰乱她的精神和生活,总是从春天开始,整个夏日里绚烂在她家的大门上炫耀从前,蹂躏哈力克的醉心醉脸。
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说,那不是醉心醉脸,是一种疯癫的变态,是人最微妙的心态,男人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因为男人往往是他人的醉脸,在那个宝石般的瞬间,无法说出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