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脏?大陆上常常有些物质主义者把一切都归结到“贫穷”二字上,所以他们一直认为,脏乱差,甚至是人的道德水准低下,一概都是因为没有钱的过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论到了极致,也不过如此。其实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哪有这么简单。
钱在任何地方都不尽是汗水的结晶,所以说钱在许多时候是不干净的。所以我们把洁美的希望放在不干净的钱上,当然是大错而特错了。
求古气
台湾人中的一大部分,我想也主要是中产阶级以上者吧,极愿在衣着或其他方面求一点点古气,比如古声古气地说话,比如说穿一套中式绸棉衣裤之类。
他们没有忘了传统,起码看上去是如此。但多少也偏重了些形式主义。国学在他们那里普遍要好一点,这倒是真的;可是内在的深层的浸染,我也没有把握。
我们知道,台湾在几十年里与西方的关系并没有割断,他们的智识阶级比较大陆,英文起码要流畅得多。他们的西装也穿得要早,许多年前就在这些方面讲究了起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追求古气,像古香古色的家具装点的居所,特别是中式高档饭店宾馆又很多。中西结合之间,中的比重正在加大。
中产阶级把西化视为帅气和不让世界潮流,而把古气看成富裕的表现和资本。闲适是有钱人的事情,而最能凸显闲适和玩味情调的,当然还是国人这一套。一提起富裕的国人,人们立刻会想起柔软的绸装和水烟袋,想起手串子健身球之类。这些东西也许真的并不坏,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腐臭的感觉。
时代不同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刻意地追求一种古气,会流露出其他东西也说不定。这是一个松弛的时代吗?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是一个松弛的小岛吗?我们知道也不是。可这是一个富裕的小岛,这儿的中产阶级多一点。而这儿的智识阶级中,中产阶级的比数起码要比大陆大得多。这样一想,心中也就了然。
我们有时候希望看到更朴素更自然的展露和流露。因为人的心情是无法从衣着举止上遮掩的。一个振作和奋斗中的民族,一片生机勃勃的充满了生长力的土地,一般都给人风尘仆仆的干练的感觉。
某种形式主义的漂浮感从学术场合也会看得出。一方面我们时时遇到学贯中西恳恳求真的读书种子,另一方面又常常遭逢一些不求甚解自以为是的假斯文。仿佛热衷于此道者多,具有深入领悟力的少而又少。像大陆一样,这儿在学术场合凑热闹的人总是多数。这些人吃惯了这一口,而且往往乐此不疲。这部分人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古香古色,颇像那么一回事,实际上既没有学术也没有艺术。他们只是惯于起哄,在最通俗的层面上打转转。
在这种学术和艺术的引导下,台湾也就出了那么多我们所熟悉的电视剧,言情和剑侠小说,出了那么一大群所谓的青年艺术追求者。他们当中缺少钙质,缺少力量和立场。风花雪月太多,而风花雪月更多的时候是对人生的欺和骗。当然,观众和读者也需要这些;只是这里要指出的是,需要,包括热烈的拥赞,都不能掩盖事物的本质。
还珠后
香港在感觉上离我们近得多了。起码是去去容易。去台湾,直到现在香港还是重要的一站。我们都认为比较理解香港,曾经更近距离地看望过她,说她是东方明珠。她与台湾差不多,也具有强大的世界性竞争力,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有何等了得的地位。
不仅是从图片上,就是亲临其境,我们更多地注意的,也还是她亮丽非凡的一面,挺拔秀丽的一面。我们忘不了她的幽蓝之水,神话般挺起在绿水蓝山之侧的金属玻璃结构的高楼。西人管了她许久,他们的蓝眼睛把她的许多地方也染得够蓝。这就是另一种文化施补的好处。西人要在这里住上许久,所以他们也需要她的洁净和媚人。他们需要在视野里愉悦自己,以便让自己有个好心情。
另外那儿是寸土寸金,除了填海造地,就是极需要向上开拓空间,这是高楼林立的主要原因。填海更难,想想一寸寸填出来的土地,那要多么珍惜,所以在填海处建出的东西也就分外美丽可观。
如果说她是一颗明珠,那么现在确是还给了我们。还珠之后,我们在感觉上离她更近了,可以更好地观赏她、理解她。一珠在握,灼灼有光。我们把这珠子放在手心里摩擦,贴在脸颊上亲近。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她的残缺,她的可怕的污垢。
原来她把最不堪的一面放在了身后,放在了角落。我们不得不去稍稍留意一下她那又窄又脏的巷子,那冒着浊气滴着浊水的无名屋檐。几乎紧挨一起的耸起的塔楼,上面有无数的分割出的小小格子,要知道这每个格子里都要接受和庇护一户香港居民。我们平时在街上所感受的汹涌人流,喧嚣之潮,都要按时收进那一个个小小的格子。这儿真是破败脏腻,干燥拥挤,几乎没有什么绿色,都是清一色的水泥高垒。这里最经常看到的是随手抛下的垃圾,是那些匆匆行走的市民,是在路口上憋着一口粗气的汽车。
我们不难想象闷在这样的小格子里的感受。这很快让人想起了常说的两个字:生存。他们在生存着,生存在这个世界性的都市里。这儿连气流都是滚烫的,所有的气流都是匆匆市民的肺腑把它焐热了的。吸着这样的气流,我们还会想起另两个字:挣扎。
没有众多的人在挣扎,没有他们为了基本的希望,为了温饱,为了一口舒畅的呼吸而去挣扎,也就没有了这个明珠的光泽之源。那时她将暗淡下去,她将熄灭。
这也多少使人明白了为什么世界需要贫穷和饥饿。保留了贫穷和饥饿,并让它们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许多人的身后,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摆脱。只有这样,财富和华丽,高楼,神秘不解的富豪,超出想象的享受,这一切才能如意地创造出来。
贫与富的差距有多大,创造的张力也就有多大。这儿没有我们所熟悉的公平和人道,这儿只有竞争与发展,有速度,有无所不在的引诱。一个最繁荣的现代城市在许多时候不会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因为要繁荣就要注意留下许多穷人。穷人从来都是最强大最有效,也是最泼辣的劳动力。没有穷人,也就没有所谓的文明,没有宴会上郁金香酒杯里的香槟。
在这个明珠里活动着的一些人,他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尽情地享用和消受。而在另一些角落,在小屋小巷中,许多人要一大早排队来买几根油条和一碗豆汁;偶尔让脸色焦黄的卖主用剪子剪碎一个松花蛋在碟里,就是一次真正的享受了。香港人要晚起,可是起早买油条的人还是那么多,他们才不管什么红灯绿灯,趿拉着鞋子,有的还边走边揉眼睛,呼呼蹿过路口。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拥挤的地方。同样的道理,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富人才会格外高兴,因为他们觉得人多好办事。而他们自己呢,住在僻静的水林之畔,只是偶尔才出来看一下繁荣。他们要看看别人怎样日夜冶炼“明珠”。
济南的泉水、钟楼和山
一
在济南住了二十多年,心中藏下的是最初几年的美好。济南素有三宝,即人人知道的杨柳、泉水和湖。我记得第一次去大明湖,沿岸走下来,踏着自然质朴的砖道,头上是飘拂的杨柳,再加上阳春三月,心里总是蹿跳着一个响亮的字眼:济南。
的确,当年走进青石铺就的街道,石隙里就有水。不知有多少泉,大大小小,或在一处喷涌,或在默默渗流。它们想必是一个泉的大家族,在地下交织串联,然后分头出世寻找阳光。还有杨柳,印象里总是迎向太阳,总是在微笑。
说到济南,除了泉水和杨柳,然后就是具有异国风味的车站广场钟楼了。苍黑的建筑肃穆沉静,蒙着一层岁月的烟尘。这是济南的象征。我每逢出差归来,远远的一眼看到钟楼,心里就涌起一股热流,马上泛起的就是对自己城市的亲昵情感。
济南的龙洞山在东郊,是我所看到的北方最绿的山。我第一次看到它时,简直没有发现一寸裸土。到处都是生旺多汁的植物,是滕蔓纠缠。野果多得摘也摘不完,小兽四处乱窜,头顶上盘旋着鹰。这里的古迹残址不止一处,虽然让人痛惜,但也令人生出一种追怀的伤感。遗址上总有高大异常的白果树,有精工细凿的石柱。
龙洞山,神秘幽深的山。它同样可以作为济南的指代。
总之济南的泉和柳、钟楼广场、龙洞山三宗,是一座城市永久的标志,更是她不朽的纪念。我甚至想,当它们有一天消失或破损之时,也就是这座城市衰败的开端。
我爱济南,爱她的得天独厚、她的不同凡响的拥有。
二
现在的济南是干燥的城市,给人的印象是尘土飞扬。湖还有,泉水不多了。杨柳和其他各种树都活得勉为其难。模仿外国人盖了几座高楼,像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我多么热爱自己的城市,可是泉水和杨柳在退却隐没,湖给整得惨不忍睹:沿岸安了摩天轮、各种塑料物件、玩器。我总是远远地躲开这个湖,因为我害怕触景神伤。
记忆中的泉水蹿起足有半尺至一尺高,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和泉水一起消逝的还有著名的济南火车站。那个美丽的钟楼,那片广场,曾经是济南的骄傲。可是它们令人难以置信地被拆除了,取代它的新火车站是半截凹在地下的庸俗建筑,灰头土脸,毫无可以让人记忆的风采。
不爱树,也不会有水。没有树和水,也不会有可爱的城市。几乎每一条街道马路都难免开肠破肚的命运,几乎每一个居民区都忍受着噪音的折磨。我相信这里没人能忘记夏天的酷热、冬天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深棕色云气。
再说龙洞山。如今的绿色少得让人难以理解。动物也消失了。它们原来存则并存,失则共失。一座在干燥中等待什么的山,像济南四周所有的山一样。多了几座小楼,游玩之所。那一个个神秘的苍绿峰头哪去了?雄鹰哪去了?
除了缺水少树,我所爱的城市很快还将被汽车拥住。可是尽管这样,有许多人还在不停地为济南的种种进步而欢歌。
当它到了林木蓊郁的那一天,我会从中找到自己遗失的城市。
狮子山下鸣尺八
在香港,爱文学的人有一个好去处,就是浸会大学的文学院。这儿来来往往的尽是世界各地的文学人士,校墙上走廊上包括饭厅电梯处,都常见一些文学演讲会研讨会的海报,可见文事很盛。这里的人如果逢会就赴,也会很累的。
我有一天见到了一张海报,上面有“狮子山诗歌朗诵会2010”的字样。我走开时还在琢磨“狮子山”,正想着它与诗摽在一起的气势,活动主办者就送来了请柬。
原来浸会大学位于狮子山下,他们自2004年起,每年必要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邀请的大都是海内外著名诗人。来这里诵诗的人,自己有一份光荣,听他们发声的人也十分兴奋。
这是一间基督教堂,通常在每个周日里举办礼拜活动。诵诗这一天,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里坐得满满的,来听诗的人个个穿戴齐整,男士大都结了领带,女子则穿了漂亮的裙子。
每次朗诵会都有一个从远方请来的“焦点诗人”。诗人放大的名字印在海报上,这会儿又投射在朗诵会场宽大的银幕上。除了这个主角而外,还有香港当地的许多诗人参与。诵诗会同时也是一场音乐会,因为每位诗人的朗诵都要协配一位演奏者,他们操持的乐器笛筝钢琴黑管琵琶等等中西皆备,大多都是在各种音乐会上得奖的有成之人。
这一天,我除了听到动人的诗句,还特别认识了一种前所未见的乐器:尺八。记忆中,似乎从前人的诗句中读过这两个字,模模糊糊,未曾留意和追究。而这一次算是亲眼看见并近距离领略它的发声了。
它的面貌有些土气:不过是从竹子柢部斩下的一截,长约二尺,上边有四个洞眼。靠近柢部稍粗一些,弯弯的形似一个小小的喇叭,并因为有许多根须削后留下的斑点,让人想起这是一种“有根的乐器”。演奏者就像吹箫,将一端对准嘴巴。但它发出的声音与箫却大为不同,那么悠远那么凄凉,幽深而旷渺。从近处听,其音不觉大;从远处闻,其声又不觉小。它最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端口,这就让演奏者可以将其紧紧按在下巴上,吹奏时频频颤动或摆动头颅,从而发出特异的声音效果。
它悲伤时,不是呜咽胜似呜咽;它欢乐时,似乎正掩饰着顽皮的窃笑。但无论怎么,这声音还是太沧桑了。
这一天,由尺八伴奏的诗人坐了轮椅。诗人在轮椅上垂目低语或昂首咏叹时,尺八就在一旁声声陪伴。一种难言的意境笼罩了偌大的厅堂。
诗会结束时,诗人钟玲教授在我和尺八演奏家之间作了介绍。原来尺八在中国古代常属僧人:雨打芭蕉,头戴斗笠,悠悠吹奏。中年演奏家先是在日本、后来又去澳大利亚,前后跟从两位不同的尺八大师学习,这才有了目前的身手和功底。我问他:“学习这种乐器很难吗?”他点头,“难。”
一节竹根出妙音,它源自中华,留在异国。这不禁让我想起许多中国妙物,更包括思想和手艺,就这样被我们自己遗忘和疏远了,却被懂得品味的异族人保存下来。而我们自己,则常常费尽辛苦从大洋那边搜索,得了一些宝贝,也找来一些怪物,结果难免要误了大事。
很机械的西洋乐器如今通行,它们能发出精确的器械之声。而尺八这一类简单朴拙的东西,似乎更要依赖血肉身躯,二者更要紧密依存才行,其韵致也更传天籁。
诗歌当然如此。我们本是一个诗书之国,可是在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盛行的当下,它在世俗之中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和费解了,就活像一节归来的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