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力
一首爱情诗源自怎样的心境,作者本人可能很难具体地回想——琐细的感怀和思绪难以追忆,因为太遥远了。不过我们阅读的时候却又对一切簇簇如新,还是获得了阵阵感动。这就是永远不会陌生化的“爱力”——生命中专门用来爱的那种力量,因爱而产生的那种力量。爱力是一种最常见的、最特殊的力量。
一个人有了爱力,爱力强大,就可以做出许多伟大的事业。一些强力人物、专业界的杰出人物,无不是爱力强大的人。这种力量并非专门用于两性之间,而是一种仁善柔和的力量,是生命与生命之间贴近、沟通和理解的强烈欲望,它更多地属于青春的新奇和冲动,是巨大的活力之源。
这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即便说到它最容易产生的、直接产生的爱情,就可以成为推动生活的最有力的部分。爱欲深藏在人的躯体之中,它分解为强烈的情感发散出来,最仁善的那一部分会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爱欲的各种结果及其评判,是摆在现代伦理学面前的一个大问题。比如爱情和原欲,泛爱与专一,这些关系虽然不能说成水火不容,但二者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壁垒。
那种纯粹的情感一直被歌颂,因为这是爱力对生命的最大笼罩。它可以缩小成一小部分,变为某个侧面、某种具体,比如爱一个人,或者带着残缺的那种拥有、留恋、厮守、矛盾和痛苦等等综合交织的情感。而一种无所不在的巨大的爱力,却会超越更多。人的爱力越强,拥抱的事物也就越广泛,也越是朴素和深沉。
有一句话给人印象很深,就是“情满青山”。一个有强大爱力的人,看山则情满青山。山上有树有水还有鸟,只要是山上有的,都披挂了他的爱,溢满了他的情。这就好比世界上有具体的少女、少年和老年,有许多人,他爱这个世界,也就爱了所有的人。
有人常去一个大学校园散步,总是会碰到一棵女贞树。女贞树冬天不落叶子,长得好,分杈的样子,浓绿饱满,那么丰盛。他每走到那儿都要看很久,抚摸几下。有一次他忍不住告诉别人:这是最漂亮的一棵树。但后来这儿要在旁边搞雕塑,结果就把这棵树修剪了一下——它从此发展得再也不好,就像一个很漂亮的少女被剪坏了一头长发一样,让人痛心。每次经过,他都很惋惜地看一眼,然后走开。
朋友对那棵女贞树是爱的,而不仅止于喜欢。这种爱和感慨是深刻的,不是肤浅的。这与他广泛的人生经验结合在一起。
可见人对树、对动物、对土地,都有一种“情满青山”之爱,这需要最大最广泛的爱力。用这种爱力来面对整个世界,才是最健康最强大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和我们所说的那种****情欲就有了区别。比如说人在小时候,更年轻的时候亲吻过小鸟,因为他觉得小鸟特别可爱,真是越看越动心,就和它接吻。猫、狗、鸽子、小鸟,无一例外地都吻过。那个时候他没有性别的意识,就是一种存在心上却又说不出的、滚烫烫的爱力,是受这种力的驱使才那样做。这种力量广泛而强大,看到猫狗小鸟之类,看到它们的鼻子和眼睛,就忍不住要亲吻。这就是爱力的发散。
后来我们长大了,广泛的爱力就会收缩。有哪个成人看见一个动物会喜欢得不可遏止,甚至浑身发抖,忍不住拥住它亲吻起来?会有,但一般不太多了。除了鲜有这种冲动,还会担心别人笑话。人的爱力的确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消退。成年人很难像儿童那样喜爱动物,成年人当中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一直葆有这种能力。
爱力可以摧毁一切阻碍,向所爱的事物接近和靠拢。
我们往往被告知:无论怎么喜爱那个动物,最好不要直接亲吻它,因为动物口腔里的细菌群落和人是不一样的,无论它有怎样洁白的牙齿和可爱的舌头,看上去多么洁净,亲吻会都容易让喉咙疼痛。但是即便听了专家一再这样讲,也还是忍不住要与它们接吻。这是因为心里的爱力太强大了,大到无法抗拒。
有的人实在喜欢它们,可是又害怕不同的口腔细菌群落,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用手做成一个筒,套准它们的嘴巴亲吻一下,算是间接地完成了,以此来发散心里的爱力。
爱力是所有人、更是诗人最可宝贵的拥有。谁的爱力强盛,谁就是一个强大的人,谁的创造力就巨大。爱力的缺乏,无论有多少知识,懂得多么高深的哲学,受过多么好的教育,也还是一个没有理解力和创造力的平庸者。那一切学问的附加对他无济于事——就像盲人带多少副眼镜都解决不了问题一样。缺乏爱力是一种绝症。
有的人可能说,缺乏爱力不能从事艺术创作之类,那么从事艺术研究行不行?也不行。好的研究者一定是一个大读者,一个大感动者,如果缺少爱力,怎么会捕捉情愫和美?所以我们有时候看到的对作品的荒唐解释,可悲的冷漠与麻木,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没有办法,无法对话,难以交流——对方是一个缺乏爱力的人。
性情和衣衫
看古代京剧的中外人士常常惊叹于剧中人物服饰的美:那不是一般的美,而是令人炫目的美、历久难忘的美。这种美不是浮泛的华丽造成的,更是色彩的斑斓、剪裁的高超艺术,以及与人的形体性情的全面和谐。它既取得了令人惊艳的戏剧效果,又给人朴素真实的感受。每一场古代传统剧目,又同时是一场成功的服装表演、超级的服装展,所不同的只是没有做作的模特儿走在特别的台子上、迈着矫情的猫步而已。那种猫步走了一遍,会提醒人们这只是一种表演,是并不切实的生活,等于中看不中吃的炫弄艺术。
也有人会说,中国古代服饰与戏剧中的打扮仍然不是一回事。当然如此,比如说各个朝代的服装都有变化,而京剧或许没有充分表现出这种变化。还有一个问题鲠在人的心里,就是一般人会认为,戏剧艺术中的一切都是高于生活、比生活还要浪漫的,就是说它必定是给艺术家在舞台上再次完美了一番,实际生活中肯定不是如此的。京剧的写意性质、浪漫精神,会使出现在其中的一草一木都沾上这种意味。一句话,演戏是演戏,真实生活中的着装又是另一回事。
但从考古发现以及相关文献记录来看,古代戏剧中展示的服装并没有过多的夸张。这可以从沈从文先生编撰的《中国古代服饰》得到鉴证。沈先生的严格学术态度是足以采信的。总之我们大可以确信那些带有美丽花边的彩色长衫,的确是穿在了古人身上的,那种绚丽缤纷的颜色,也是真实地出现在当时的生活中的。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某种深深的遗憾,它让我们惋惜:这么好看的服装为什么就一下子变换了消失了呢?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暗自比较一下,问一句:现在的服装就一定好于古代吗?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我们会在穿戴方面发生了审美上的倒退呢?
我们现在的着装习惯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演变,慢慢地形成的。所谓的习惯成自然,渐渐我们就不会觉得衣装改变成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还觉得挺合体,合乎性情口味,甚至还在心底庆幸:幸亏没有生在古代,不然就要穿那样肥大宽长、花花绿绿的衣服了。这种认识的同时,还会多少觉得古代人比今天的人笨拙许多,他们也不嫌麻烦,把衣服搞得那么花哨土气,还要多费上几尺布匹。从服装再联想到其他,又会觉得中国的落后也与服装有关,这种不利不索的打扮真够别扭了,当然不利于剧烈的竞争,久而久之也就落后于世界了。
反正从哪个方向想似乎都有道理,不是好得很就是坏得很。不过尽管如此,京剧服饰的华美,倒是很少有人不愿承认的。这种美其实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也并非仅仅是为了让人觉得实用。美不完全是实用的,美的这种不实用性,也是美的有机组成部分。
现代人对古代服装的不耐烦,也是因为性情决定的。急急躁躁的日子,每天的忙碌和穿梭,频繁的通讯消息,最现代的交通手段,等等这一切都促使了人的性情的改变。孔子时代要坐牛车马车,那时的人也并不觉得慢。今天的人坐飞机轮船特快列车,也并不觉得多么快。埋怨速度不够会是永远的,惊叹和满足于交通工具的快捷总是暂时的。使用惯了电子邮件的人,再让他为一封信跑邮局,一定会让其觉得麻烦极了。可是许多现代人都发现,我们的忙碌和事情之繁多,并没有因为交通工具和其他方面的现代便利而得到缓解,相反是更加忙碌和更加马不停蹄了。时间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好像过得更快也更加不够用了。
原来我们大家一起坐到了现代的流水线上,我们的一切活动于是再也由不得自己了。我们必须适应这种机械的速度和节奏,这些可不是我们哪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如果认识到了这一点,能够超然物外地打量我们自己被束缚在流水线旁的情形,一定会痛苦和同情自己。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局面。我们真是又可怜又无奈的现代人。
这就是我们不懂得古代服饰的美,也没有机会尝试那种美的根本原因了。我们只要安静下来,让心放平,就会接近和欣赏那种美了。那样的舒适宽松,那样的色彩,又怎么会不让我们身心愉快呢?有人又会说,那样好看舒适是自然的了,但不利于过日子啊,每天忙成这样,怎么穿那样的衣服啊。看来我们失去了享受美丽衣饰的机会,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被生活所迫。
可以想象,古人在劳动中也不会穿某一些质料和样式的服装,他们也会考虑怎样更便利,怎样珍惜自己的好衣服。对劳动服装的要求,古代和现代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我们在这里比较的,只是古今服装的基本样式,比较它在日常状态下的一些不同。
中山装和西服比长衫好看吗?女子的现代套装比刺绣华袍好看吗?这些都可以比较。至于舒适,今天的服装显然不如过去的柔软随意,不如过去的宽松。今天的衣服越来越像盒子,像可以装卸的零部件,越来越挺括硬实。而古代的服装如果比成一幅画,它更多的是随形走笔,一切都迁就和尊重了人体的曲线。比如现代人自以为讲究的西装,肩部的方正挺实是由压袖机压出来的,袖子和前后衣襟都要趋向机械般的整合统一,这与温暖柔和的血肉之躯、与人的形体是相抵触的。它掩盖了人的形体曲线,以很不自然的方式把人装进了一个盒子里。
有人可能说,牛仔裤之类的紧身衣服正好相反,它更大限度地贴近了绷紧了,使人的形体更加真实毕肖地凸显出来,这不是更加随形走笔吗?当然不是。这是对人体舒适放松要求的最大一种伤害,最大的一次背道而驰。人体与服装的宽松合作,那种相互爱惜的美好关系,完全被破坏了。正是通过服装,人体被现代人的特殊理念、概念化的生活态度给绑架了、捆束了。一切紧到不能再紧的现代服装,不得不使用超强的布料和特别的针线来缝制,因为不如此就不能有效地束缚身体,身体的张力就会使服装绽开。可见现代的衣服在许多时候是与生命的自然相搏斗的,是一种不合作的反抗关系。
现代人在剧烈的竞争中,即便脖子上结了领带、穿了最昂贵的衣服,脚上是万元一双的皮鞋,所谓的西装革履,也不给人一种优雅感。因为这里是竞争的甲胄,而不是躯体的伙伴。这是生存的需要,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迷彩服、制服、军服,它们式样统一,没有个性和情感,不是那样自由放达的产物。
中国人的服装从学习胡服,再到几百年来的接受西方文化,才逐渐演化到今天这个样子,一点点习惯下来,完全没有了不安和对过去的留恋。今天如果有男人穿上长衫,有女人穿上比旗袍更华丽的绣袍,走上街头以后,一定会引起惊讶和讪笑。相反的是,如果女人穿上了露脐衫、甚至穿上了露出半截屁股的衣服,男人穿上了更加荒诞的西方嬉皮士的那套行头,却不会让人感到有什么怪异和大逆不道。
那些美好自然的服饰,是来自一种美好自然的性情。野蛮的竞争改变了人的这种性情,也就丧失和丢弃了相应的打扮。可是有勇气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这种状况呢,我们于是就要十二分地怀念那些棉质丝质、最朴素又是最华丽的传统服装。这是我们民族的形式,它还会让我们寻找相应的内容。
千年宣
宣纸是中国的一大发明,是值得好好炫耀的好东西。谈到中华文明,有一部分就是萃集在这种特殊的纸上的。它宜于保存,虽然又薄又皎,柔软如丝,却有千年不毁的顽固性,并非脆弱之物,所以又有“千年宣”之美称。一张上等的宣纸,不必着墨,只要放在面前就可以有一番好观赏,得到一种身心的愉悦。它素洁的质地,均匀的纹理,出乎想象的柔韧,水一般的随性润滑,都让人爱不释手。怪不得一张上好的古宣会有那么昂贵的价格,因为它实在是太可爱太难得了。它自身所凝聚的传统与智慧的美,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宣纸引诱人们去绘画或书写,同时又使人不忍玷污它的洁净和清白。一张宣纸摆在那里,似乎就足以代表了东方,尤其是代表了中国的艺术和中华传统思想。洁白无一字,却似乎写满了思想,充满了意味,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纸。文化人爱纸,最爱的还是宣纸,连不识字的人也会把一张丝绸般细润的宣纸爱护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