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用了一年时间动员小弟。终于,小弟说:“既然大哥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人一生能活两次也许不是坏事。以前我生活在做学问的世界里,那么第二次人生我要试着在实业界活下去。”
信州大学经济系主任神林章夫,1989年接替哥哥出任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
如果说,神林教授走进卡斯美的时候,有一种是不是走错门、是不是跳伞跳进敌人阵营的感觉,那么,同时他更明白——他所以来卡斯美,是来变革的。
第一步,决定把在土浦市的公司总部,搬到紧挨着的筑波。他请来被称为“后摩登旗手”的美国著名设计师设计总部大楼。如果我不是知道这是卡斯美公司,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个艺术馆,后摩登的艺术馆,这幢房子的全身的细胞都在散发出艺术的气息。这种浓郁的艺术氛围,会叫人想不到其他;譬如:花了多少钱?
自然花了不少钱。而且那时卡斯美还远远没有现在的影响现在的财力。当时正是日本泡沫经济的年代,一般赚了钱就去做房地产做股票。创业者惜财、敛财为正宗。但是神林先生还没创业上来就盖了一幢“艺术馆”,这种做派本身就有点后摩登。
哥哥神林照雄也想不到弟弟会这么干,哥哥不知如何是好。
而弟弟想:不能因为公司没多少钱,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如果不会做这样的大楼,公司就没有将来。如果不知道怎样利用这个建筑物,那才是不会经营。
当然,很难有人理解神林先生的思维方式、超常气派和真正用意。他常常感到自己好像站在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上。
我觉得,任何精彩的、先行一步的人,常有孤独感。然而正是他们,才拥有最久长的青春期。青春是什么?是不断向已有的价值观念挑战、不断更新人生的创新精神,是浪漫的、不被束缚的心灵和执著的、不依不挠的前进。
一朵樱花走了进来
走进了一朵樱花。
一朵樱花走了进来。
她人也粉白,衣也粉白,一条粉色的纱巾,更像一片云雾似地环绕着她。她的名宇叫井口百合香。
我想,她到哪里,哪里就有百合香,哪里就有樱花放。当这朵盛开的樱花落坐在我跟前的时候,我着实想了想:现在是春天4月樱花盛开的季节!不不,现在是11月中旬了。
井口百合香,非常地女人。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像野小子?
谁有幸是她的丈夫呢?她说丈夫在筑波大学。当然,应该是筑波大学的。筑波这座科技城盛产的就是教授和研究人员。我们正坐在卡斯美公司总部。这地方在1985年,也是筑波国际博览会的会址。怪不得,卡斯美有科学文化的根基。
好像,当神林先生把公司总部建在筑波的时候,就有一种和筑波的共存感。公司大楼一建好,他就对井口百合香说:我们这幢建筑物,不是卡斯美的,是周围居民的。希望周围居民充分利用这里的设施。如果你们有更好的主意,我们总部让出来都行。
井口女士是筑波将来恳谈会的成员。从此周末的卡斯美公司的总部,经常有社区的活动。不收场地费,要求来的团体太多。就成立了一个三人审查委员会。一位建筑师,一位记者,一位叫佐贺先生的医生兼作家。
卡斯美的大大小小十几间洽谈室,还有教室、展厅、会议室、餐厅、食堂、过道、场地,周末就是大众活动的美好的空间。办画展、骑马比赛、体验步行、体验障害者(日本语,即有残疾的人)的艰辛、请障害者参加体育活动等等。
一个恢复青春的讲座,就连续了几个月。从化妆品到发式到服装。讲座结束时,听讲的学员自己组织一场时装表演。卡斯美的超市无偿借给她们皮包等配件。一位中国妇女嫁给一位日本人后并不幸福,她想只有自己更美好更自信才能使世界向自己走来。她在T型台上向大家走来,着一款旗袍,光彩照人。
周末音乐会或音乐讲座时,公司大会议室的地方也坐满了,或者就站着听。站累了随时可以去食堂买吃的。来助兴卖自制小吃的也有几百人。当场做当场卖。卡斯美的员工帮着做一切杂活。有一个游戏,打中一个桶,那桶水就泼下来。总得正好泼到一个人身上才有趣,才有喜剧效果。而这个人,“正好”总是卡斯美的员工——这一天,这位员工的工作就是让人一次一次地泼自己一身水。
在筑波的各国人很多,商务活动,研究学者。internet上一通知这儿周末有活动,老外们来这里过节开party举行演出。从美国请西雅图剧团来演出,卡斯美承担的费用也不多。因为大家的事大家想办法,譬如免费住到各研究机构的宿舍,譬如夫人们在卡斯美食堂为大家做饭。
我看到公司一楼的巨大的洽谈室里,进门左侧的大桌子上,用纸片铺陈了卡斯美超市的平面图。纸片之间和纸片周围,全是告示贴,那上边写着顾客对这儿那儿的建议。这又是井口百合香们的一项活动——把居民的呼声传递给企业。
我想到神林先生说过的:他希望的卡斯美,是根基在筑波的卡斯美;他希望的筑波,是有着卡斯美的筑波。
一个人,能够这样爱一方热土,那么他的心,就如热土那么温热阔大。
而神林先生说:这房子以后怎么充分利用,我还在想。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排问号:这个想法行不行?那个主意怎么样?他一定有了几个想法了,虽然也许还是抽象的。
三个白雪公主一下变成三个狼外婆
“月光”这个词,如果用英语念moon light,好像尤其地有一种朦胧感和悠远感。当我走到二楼平台上,看到月光在太平洋上铺出一条银白的路,一直伸展到我这所木屋前,好像知道我这个时候要走出来,来为我铺设下来的。哦,moon light,袭来了,我要踏上这条银白光亮的路了。
造化给予我们这样的美丽,给予我们这样的感动,我泪水朦陇。
这幢面对太平洋的孤零零的木屋,今晚突然有了人声——我和两位女伴,一位是日本人,一位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她就是半日半中人。木屋好像是用锯下的树木搭起来似的,叫我一看过原木的世界,就感觉走进了一幢森林木屋。就觉得这里应该蹦出七个矮人来迎接我们三个白雪公主。或者这里应该有一个熊妈妈带着几只小熊,用粗大的木勺木碗吃汤。壁炉里红红的火焰,又叫我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划一根火柴,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了很多温暖甜美的故事。我面对炉火,就想编织起一个个美丽的童话。
两位男陪我们楼上楼下参观。走到楼下最边上一间的门口,门后传来大海的哗哗声。这里推门就是太平洋?我推开门,哦,是温泉室。温泉哗哗地涌动着。
谁住在这所木屋里,太平洋是他(她)的,温泉是他(她)的,森林是他(她)的——这么多的原木堆砌的屋,总叫我想起森林。我快乐得在林子里奔跑起来。然而,我一下又害怕起来——男士说他们要走了,住附近的饭店,说神林先生说这样让我们自由些。那么说,就我们三十白雪公主留在大海边林子里?在这样的夜里?
神林先生的秘书内田先生,早就为我们叫好了日式晚餐。冰箱里做好了果汁,冰茶,还有水果、零食,而且一再关照:你们一定不要洗碗。但是,我说:夜里会不会有大灰狼来呢?
另一位男士笑:那你就等着被吃掉吧。
后来,大约两小时后,突然有敲门声。哪会有人在深夜跑到太平洋边上来找我们?真是大灰狼来了?我对日本女士和日中女士说:不要开门!然而门玻璃上映出了内田先生的脸。天,内田先生怎么来了?他说,他们来看看我们这儿可好?可有什么事?
内田先生真是太棒了!我直道谢。女伴说不用谢了,这样吧,回筑波见到神林先生时,你别忘了说一句:内田先生真是太棒了!
我说我一定记住。从现在——11月15日深夜开始,我每十分钟说一遍,一直说到18日见神林先生。
日本女俘和日中女伴又一次关好大门。我最学不会的就是锁门。只要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从来自己不关门。真是胆小而心粗,属于最不能成大事的。
当这间海边木屋或叫森林木屋真正只属于我们三人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屋子里没有男士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我把两条腿倒挂在沙发背上,头从沙发座垫下倒垂下来。哦,在这样的木屋里怎么快活也不过分。
我们三人无缘无故地大笑着。人生匆匆,忙忙碌碌。突然仙人用手一指,地上出现这么一幢木屋,叫我们好生快活一番。我笑得从沙发上跌到地板上。
然后就都想起了神林先生——他哥哥笃信佛教,一生勤俭,前年盖得木屋,只来过一次,就故去了。神林先生自己也没有工夫来。再说他一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夫人故去了。日本女士说,他这样辛劳,应该有女士相伴照料才好,但谁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三人编织起童话了。我们想像神林先生终于有了一位女伴,相伴来这里。他们到之前,我们三人也像内田先生一样,为他们把菜叫好了,然后关照那女伴一定不要洗碗。女伴说:你们真是太棒了!真是太谢谢了!我们说不用谢,只要你在神林先生面前说一句:她们三人真是太棒了!说罢我们撤走。过两小时我们去按门铃,说你们还好吗?神林先生正在壁炉前和那位女伴聊天,一下被我们打断了,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笨笨地觉得从三个白雪公主一下变成了三个狼外婆。
我们实在是太希望神林先生也能偶尔来享受这所木屋。
凌晨两点疯完了,我跑进温泉就不想出来了。那位日中女士喊我该睡觉了。我在温泉的哗哗声中喊:我可以就睡在池子里吗?
我们住进这屋的一周前,神林先生介绍他的一位朋友,印度秦戈尔大学的教授来这里住。而我只是读过泰戈尔的人,被泰戈尔的书教授过的人。凡是住这儿来的,神林先生都只是为了安排第二天去附近的美术馆看画。恐怕很少有非画家像神林先生这样喜爱看画的。不过这世上有一幅最美的画,神林先生还顾不上好好品味——生活本身。
拥有这所木屋的人,就没有时间来享受。越是创造新生活的人,越是很少能偷闲品尝生活。譬如,看月光在海面铺下一条银白的路。譬如,在壁炉的火光前编织童话。这世上,只有精彩人生,难有圆满人生。
不是前一种痛苦,就是后一种痛苦——如果想做一点事的话
第二天,11月16日早晨,听到木屋的厅里,男声女声都在道早安。我匆匆走过去,只见他们在互相鞠躬,一串串说着“奥哈伊尔古礼伊马斯”(日语;早安)我对大家一边鞠躬一边道“Morning!”我会说日式的早安。但我不愿Copy别人的言行,不愿类同。记得有一回,一位文坛前辈就要八十华诞,席间大家一个个举杯预祝他。他对我非常好,我对他很敬重。但是,我实在不愿成为第X个敬酒者。待一桌人都向他敬了酒了,只剩我只等我了,出现了一个难耐的停格。我这样的人本不会给酒宴带来什么色彩,只是也不该给别人带来不安。尤其深深地觉得真对不起那位前辈。不过,我承受的苦恼呢?我并不是想标新直异,我仅仅只是不想重复。
我想,喜欢创新的人,常有自找的苦痛。一旦觉得不在创新,潜意识里就开始苦恼。卡斯美的商店在日本关东地区好像撒开了一张大网,神林先生在筑波更是大家视他为成功者。但是他的内心,不会常常是欢快的——除非他正在创新的过程中。
这天上午我们去茨城五浦美术馆,看五浦画家的作品。画家菱田春草的大画《落叶》,叫我就此走不动。红黄蓝绿的一地落叶,叫我想起婚礼上洒向新郎新娘的彩纸:又好像大自然给世界撒上喜兴的彩纸,如同节日的来临,又像新生活的开始。落叶也灿烂,秋色也喜人。就连落叶上的一个个洞也多姿多彩陆离斑斓。
秋色原来也只这样地叫人向上,叫人奋发。春夏秋冬,是这样灿烂的轮回。生活的美丽和快乐是这样的丰厚,思索的空间和想像的空间是这样的阔大。艺术无止境,创造无止境。神林先生把公司像艺术那样运作,就命定了要承担艺术家的苦痛——不断地经受创新的阵痛。
后来,23日,我在成田回北京的飞机上,要了张《读卖新闻》。头版头条新闻:山一废业。那么,山一证券真的倒闭了?这是二战以后日本最大的公司破产。这之前,12日,北海道最大的银行,拓值银行倒闭。这之后,德阳银行又破产。当然,占地面积很小的日本,还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但是公司废业,价格崩坏(日语,即价格下滑),我惊讶地发现大商场里不少东西比北京便宜。
11月23日,是日本的“勤劳感谢之日”。日本人在这一天吃好的,慰劳自己和亲友一年的辛劳。但是这一天的媒体,给勤劳的日本人民的“酬答”,只是一个证实——山一是破产了。
有人说,日本第四大证券公司山一的破产,其中一个原因是:经营方式陈旧。当然,这只是金融、证券业的连锁倒闭的大背景下的一个原因。
不是创新,就是陈旧;不是前一种痛苦,就是后一种痛苦,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点事情的话。
出世与人世一个很大的问题——赚了钱怎么用
1978年,神林先生四十岁那年,作为访问学者应邀到中国人民大学讲学。那时,不管去哪里访问,下了飞机第一句话讲什么,都有人给他规定好。如果参加会议,翻译又按自己的意愿讲,把自己的话安在神林先生身上,成了翻译想讲什么就算神林先生“想”讲什么。
神林先生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就再无兴趣学中文了。
就学会一句“为人民服务”。
或许这句话本是对他的心事的一种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