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颗不受束缚的心灵。一个不断更新的生命。
城市孕育超市,超市也推动城市。生活中有太多需要不断完善,可以不断完善的空间。从超市的品质可以看到城市的品质。
如果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历史。那么,一个超市就是一座城市。
北京人不用办护照,一步跨进日本筑波
我在筑波发了气功,终于把一家卡斯美的便利店Hot Spar发到北京我家门口。第二天神林先生一觉醒来,一看怎么少了一家Hot Spar?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生活里常常有一些说起来很小但叫人很苦恼的事。譬如,刚刚在家里坐下来要写东西,渐入佳境。这时来一电话,说某某人明天一早要来取另一篇稿。那稿可能才两三页纸。可是复印店离家半站路。问题不在于走半站路。问题在于这半站路的出现就阻断了我的思路。当然我可以写上两小时再去复印,但那时店已关门。
再譬如与丈夫各忙各的,到了吃饭的时刻,两人相对长叹:要是有一碗即食饭吃就好了。我总可以用饼干度日。但丈夫终究是大丈夫,岂能老跟着我吃零食?
我想,我本来可以多写不少文章——如果生活中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便利的话。
11月18日走进一家Hot Spar。这种开在各居民区的便利店,有近九百家。进门先见两个复印机和一台传真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复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传真机,可以代居民接传真。便利店主要面向单身汉,所以很多拿来就可以吃或是放进微波炉一热就可以吃的食品。我和丈夫的饮食,倒像两个单身汉住在一个房子里,肚子饿了互相发问:我们吃什么?我相信不少双职工家庭,都愿意花钱买便利。日本不少老人也懒得给自己一人做饭,上便利店便利便利了。
我见一个学生匆匆拉门进来,更匆匆地拉开冰柜的门,取出牛奶,桔汁、矿泉,又匆匆拿起两盒快食饭,交钱走人。这儿除了生活应急用的东西,还有生活多方面的服务:有人突然死去要送钱用的纸包、托运东酉、代交小电费、洗照片,还有洗手池、洗手间、供你加熟食物的微波炉,供单身汉阅读的杂志。又可进食又可方便,多方便的便利店。
当然,凌晨以后极少顾客。那段时间,营业额不如电灯费了,自然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你着想。
于是我就幻想,如果我有气功,我就在筑波发一功,把卡斯美的一家便利店一下落到我家门口。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国与国之间不要护照不要签证,随便出入就好了。当然,欧共体已经把我这个“提案”落实了。如果spar落到北京,至少,北京人不用办护照,跨进店堂的刹那,就是一步跨进了筑波。
岗田铃子和卓别林
身旁坐了位小个子日本老太太,老太太慈眉善目笑笑的,叫我觉得,这么可爱的人儿她有不笑的时候吗?笑老太和我说上话了。我说我是北京来的。老太从衣襟上摘下一个精美的沙皮狗胸针,送给我,说是她刚买的,新的。我从不戴饰物,觉得那些金属的、金银的物件,徒然给自身增加多少负累和羁绊和困扰。但是我要让笑老太笑得更开心,我接过别针就往胸前戴。“看,我戴上了。”这么说着,胸针就掉下来了。我捡起来再戴,又掉了。再再戴,还是掉。我觉得自己很像电影里叫人哭笑不得的卓别林。
老太太站起来一下给我别上胸针。
我说你利落。她说她今年七十三岁。一年四季都没断了游泳。五年前滑雪摔伤了,出院后还滑。“你一个人滑雪?”“一个人。”她打开包想掏名片给我,先掏出一只大哥大,说这是儿子给她的,让她有事就给他挂电话。她叫岗田铃子。
我们要分手了,她说我斜挎的书包带压着胸针了,又把胸针摘下重新给我戴好。我想如果今后我常和她在一起,她会义不容辞地天天帮我整理胸针。但是我们鞠躬道别了,再鞠躬,再道别。我知道我们不大可能再见了,可爱的岗田铃子,祝您好运!
岗田铃子挎着双背书包,笔挺着身子快步走去了。看她的背影,一顶小帽,一件适合旅行的短外套,玲珑的身材,轻快的脚步,如果不是刚才认识了,我会想,这女生芳龄几多?
七十三岁的人,应该经历过不少苦难。然而她还留得这样健康的身体和尤其健康的精神。
我想,这世界上,谁会小视这样的日本女性?当然,除非是日本男人,尽管男人未必比女人强。
神林先生讲及,作为消费者的妇女进入流通业,既是推动妇女就业,又为消费者权益的确立作出贡献。他说日本经济发展的第一时期,是以农村出来的男性劳动力为主力军。日本经济发展的第二时期,是以城市的女性劳动力为主力军。卡斯美超市里,百分之七十是女职工。神林先生单为女职工建女更衣室,请女职工包括临时工去看电影<;超市里的女人>;,不过每人都得交一篇感想。公司把女人写女人的文字,汇编成一本书,书名还是叫《超市里的女人》。
超市大体是女人的世界,是岗田铃子们的世界。体恤女人,就体恤了超市;体恤超市,就体恤了女人。
一生活两次
他的中山装他的自行车都非常中国的——只要他别开口露出日语
80年代初,在北京的香山、八大处、卢沟桥,都有一个着中山装的,蹬着自行车就来了。他拎着长长弯弯的、像两个问号那样的眉毛,瞪着圆圆大大的像好奇的学生那样的眼睛,什么都想弄个究竟。北京的路,都是正北正南,或是正东正西,只能走直角。他就想,要是走斜角呢?非走斜角呢?大家怎么走他也怎么走,那还有什么意思?香山和八大处的一些地方,外国人不得入内。他就是要去看看。他的中山装,他的自行车,都是非常中国的——只要他别开口露出日语。他连监狱在哪都知道,连中南海都进去过,当然,是跟在人家后边。
十来年后,电影《末代皇帝》上演。他看电影的时候,那些外景他一看就明白:这是在长春的哪儿拍的,这是在天津的哪儿拍的。他抿着嘴微笑,会心地、善意地、亲切地、调皮地、得意地、跃动地。
神林先生的笑,常常给我一种跃动感,虽然他一般身子不大动,一般不笑出声来。但他那种笑,是有生命力的、跃动的、有冲击力的。好像那种冲击钻,一下冲进、击进、钻进你心里去,震得你透心透肺地也笑起来。
如果明明只能走直角,他偏偏走斜线也走到了;如果明明进不去的地方他进去了;如果别人想像力够不到的地方他想到了;如果非常规的事他常规地做到了,他就会发出这种跃动的又不失淡淡的笑。
他中学毕业前,不知道该考文科还是理科。考上理科后,又想读文科。在东京大学教育部毕业后,又想读经济,在经济学部毕业,然后再在东大经济学部读研究生。如此一直读了九年,读到硕士单业。也许,他对看清楚了的事物就不再有兴趣,他只对着不清楚的事物才有兴趣。
他大学一年级后,参加一个叫Settle ment的救济英国贫民窟的活动,从此参加了学生运动,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
他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他自己成了很有资本的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而且正因为做好了卡斯美,他才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困难重重,倒是能激发起他的勃勃的创造力。
我对他说,其实可以在日本再开很多的超市连锁店。他说,开到哪里开多少店,也还是一个超市,没什么意思。
我说,那么如果现在让你选择职业,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你会怎么做?
他说。他女儿提过同样的问题。女儿又自己给自已一个回答:父亲做的一切都是父亲要做的。
现在,他说,他正想做点什么事,或许会有什么灵感出来?社长办公室的高背扶手椅上,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只玩具熊。
日本国立信州大学经济系,聘请演艺圈的陈美龄和诗人堤清二当讲师。
日本国立信州大学经济系,改革招考制,录取平均分未必合格但有一技之长的考生。
经济系主任神林章夫,看上去有些腼腆,更从不张扬,但是他的举措常常叫人瞳目。
后来他在卡斯美当社长。社长会客室的一角,还竖着信州大学经济系的招生广告牌“对每一位不同的人用相同的尺子来衡量,我认为是可笑的。别了,平均分!”神林兜生的痛苦,常常是因为觉得从高校到企业,都太封闭了。
其实我觉得日本是可以没头没脑不管不顾地全盘吞进西方和东方文化的。满街的招牌广告,好像三分之一是汉字,三分之一是片甲名,三分之一是英语,尤其给人开放感。但独独遇到了这位神林先生,为日本的不开放感到苦恼。
或许,对于已经做到的,不管他个人的或是日本社会的,他都不再会满意。
他的社长办公室里,在他办公桌的一侧,突出地摆着一张高背扶手椅。上面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只玩具熊。那是他女儿早早地送他的圣诞礼物。
这把交椅,是他的前任,他的兄长的。我又感觉神林先生对已经得到的、已经做到的事,就再无兴趣。
“我不坐这把椅子”。他随便一指这把交椅,笑。我不太能破译他这个笑。只觉得他那个逆向思维的脑袋,虽然感情上热爱他的兄长,但经营上是自行其是的。
他说过去认为经营过程是Plan do see(计划,实施,反省)。而他认为,更需要行动,是在行动中,让大家理解创业者。
神林先生这样突出的个性,自然并不喜欢为人师表当教师的。他当学生时,常常做同一个梦——梦中修改老师出的题。他后来答应兄长到卡斯美,终究潜意识里不喜欢去规范别人。
不过他当过教授就体恤他们的并不富裕。筑波最高层的饭店Nineteen,是五年前卡斯美开的。神林先生在开幕式上致词:我做教授的时候,没有钱到这么高级的饭店吃饭。我教的学生在一家法国料理的饭店当小时工,我也一年只去一次。教授们的外表看来不错,但收入不高。如果来几个东京同事,尤其是国外学者,教授们还是想到高级的饭店来待客的。所以,我们在经营上,价格不要太高。希望更多的教授能吃得起。饭店关系到我们的教授们的面子。
种林先生不喜欢在大学当教授,然而大学又是这样牵动他的心绪。他内心的失望感,常常是因为感觉大学不行,而又明白对日本未来的憧憬,只能建立在振兴教育上。
我在筑波期间,11月17日那天,曾经获得诺贝尔奖的筑波大学校长找神林先生,商谈一起办一所私立大学。筑波市属于茨城县。他们一起找了茨城县,但是县里说不大可能拨出这笔款项。
和神林先生谈话,他更多的是讲筑波,而不是卡斯美。我问他,他说卡斯美存在于筑波的国际化都市的进程中。他想建成的筑波,是有着卡斯美的筑波。
他说如果筑波不行,那整个日本就不行了。他1991年从东京请来一些人作筑波的文化和地域的研究。不找筑波的人而从东京请人,是为了听真话,讲真话。筑波的居民当然会讲出筑波建设中的不足。神林先生忿忿地说:“当年作城市设计的人,现在都上了年纪。他们设计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没有设身处地为人家着想——如果这么居住,生活有什么不便?”
我还没有见过一位企业家,对他所在的城市有这样大的感情投入和这样休戚与共的关怀。
这些年有一个很时髦的、其实很多人也说不清的词,叫做:企业文化。我想,休戚与共地关怀企业所在的这个城市,继而波及这个国家,这是企业的大文化背景。卡斯美集团公司的一千几百家商店,是筑波这个有机生命体的非常灵动的一部分。筑波有卡斯美,是筑波的幸运;卡斯美有筑波,是卡斯美的根基。
卡斯美和筑波,有一种相投相谐相协的缘份。
而日本,实际上的热潮,总在经济上,包括泡沫经济。
神林先生有一种深深的不安:究竟,就做一个经营者,还是去做他想做的事?
常常有人介绍他,说他怎么从学者变为企业家,有钱。当此之时,他感到特别的失落。
青春是浪漫的、不被束缚的心灵和执着、不依不挠的前进。
神林先生说,他到卡斯美当社长,好像跳伞跳进了敌人阵营里。
卡斯美是神林先生的哥哥神林照雄创办起来的。神林照雄先生认为凡在这个地球上共同生活的人,都由一种深深的缘份连结在一起。卡斯美人已有的富裕,就不仅仅是自己享用,而是希望全人类都幸福。希望通过提供物质和技术的帮助,让发展中国家的人,通过自己的双手富裕起来。譬如他设立神林留学生奖金会,专门为东南亚来日本的留学生提供资金。神林照雄先生建了菩提禅在日本看中国。
靠,尽量抽时间去打坐。然后觉得朦胧的心豁然开朗,怀着晴空万里一样的心情,充满了感激面对这个世界。
他自我感觉自己不老。但又十分理智地明白,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技巧过人”。而且,觉得有经验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经验视为独一无二,视为绝对。越是成功的人,越可能绝对。一旦到生命进入停滞状态后再意识到这一点,那就太晚了。“你已经不年轻了。”六十五岁的神林照雄先生,常常告诫自己。
他选择了比他小十八岁的小弟弟神林章夫。
弟弟学习一直好,但当学生时一直叫家里人提心吊胆。学生考虑问题零七八碎,当然,应该允许年轻人这样。弟弟能够把参加学生运动的零七八碎的学生统率起来,是有领导才能的。弟弟对大学招生制度作出很叛逆的改革,这种变革的、灵动的思维,正是天天要适应顾客的变化的流通业所需的。
然而弟弟说:“让生活在学问世界里的人去做超市,这实在是很可怜的。”说:“干么要去做生意去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