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去卫生间的时候,林思羽在沙发背后被绊了一下。待他站稳,便发现脚下都是碎玻璃。小青跟在他身后,险些尖叫起来,她立刻捂住了嘴,啊——!出事了?!
林思羽打开灯,两个年轻人的气色都是红彤彤的。他们头顶的上方,是一幅军中少女的黑白照片,她在笑,扎起的短短的发辫在颤动,英武而娇媚;笑容格外生动。你妈妈?小青问道,年轻的时候?挺漂亮的……
是,所以她我说她是自恋狂,满墙都是她的照片。林思羽边说边阴沉地扫着地上的碎渣。此时漫过墙壁上的照片,有一束射灯灯光正巧横过这幅12寸的人像特写,上面那女孩子的笑容不识时务地涌动而活跃起来。可惜此时不会再有人欣赏她。
小青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一定是打架了。
林思羽说,我觉得他们平时的关系还不错,连吵架都少……
大人们的事是我们最不容易了解的。小青还在反复看着那张照片,说,他们的青春和我们不一样……
林思羽说,我没兴趣。
小青说,我有。尤其象你妈妈这么漂亮的人,一定有好多故事。
林思羽说,那倒是可能。他转身拿起电话,开始依次拨号,然后沮丧地放下电话说,俩人都不在服务区,怎么回事?
星期天晚上,林光明照例去母亲家里吃饭,然后把住在奶奶家的儿子送回学校去。母亲是那种不甘寂寞的社会活动积极分子,七十多岁的人,今天去种树,明天去少年监狱讲演,每周还有一次古诗社活动。
吃饭前,母亲问他,于小羽怎么没来?连儿子也不想了?
林光明说,她一向忙……
这时,儿子很快看了他一眼。林光明马上又看了看母亲。看来母亲是什么还不知道。至于以后怎么向母亲解释他和于小羽的破裂,只能靠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这天,母亲给他准备了厚厚的一摞有关北极的材料。
母亲说,光明,不打无准备之战,回去有时间好好看看。
林光明有些不耐烦,说,哎呀,还没到那一步嘛,还得先通过在东北的适应训练……
母亲说,既然下这个决心,就一定要争取,要达到。哪有象你这样的,走一步看一步,一点儿进取心都没有……
这时,儿子终于问道,爸爸有什么打算啊?我怎么不知道?
林光明这才把要去极地训练的事告诉给了孩子。林思羽在父母面前寡言少语,从小就好象有一肚子心事。听完他的话,林思羽又问,那妈妈呢?
林光明立刻反问,什么意思?
林思羽不吭声。奶奶接上来问,她也去吗?不会吧?她可受不了那个苦……
林光明笑了笑。他知道母亲对于小羽的评价从来不高。
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坚持把那摞材料塞给了已经坐到车里的林光明。走到大路上以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儿子突然就问,爸爸,你是不是打妈妈了?
林光明不知如何回答,就问,你什么意思?
只听林思羽又问,妈妈现在在哪儿?
你不知道?……那是谁告诉你的?……
儿子说,我看见家里满地是碎玻璃。
他找不到妈妈,又看见碎玻璃,自然而然就作出了这种判断。林光明在学校对面停下车,靠到路旁,对儿子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问你,如果妈妈和我离婚,你跟谁?
儿子半天不说话,只顽强地去扣扳手,推车门。林光明打开中控门锁,追问了一句,你说你跟谁?
儿子开了门就走,边说,谁也不跟!
你给我回来!林光明喊道。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你就想走?!
林思羽站住了,却并不回头。
林光明说,来,坐车里来。我觉得你已经够大了,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了……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早晨,当林光明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有了于小羽。刚刚六点钟。他唤了一声,于小羽在隔壁答应。他就去卫生间。路过时,看她正在化妆。化妆台上摊放着粉底、眼影、胭脂、口红、香粉;还有眉笔、唇笔、眼线笔……见林光明在她身后看着她,于小羽说,昨天又学了一种妆,有点怪,但特有味儿;又说,你自己冲咖啡吧,面包在冰箱里,我不想吃了。光明看看窗外,问她,这么早,怎么走?打“的”?楼下正好有车等着呢。于小羽说,我就坐公共汽车,走得早,车就空……
当林光明自己去厨房烧水时,于小羽已经化完妆要走了。她始终没有解释一声这天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么早走,而且临走连招呼都忘了打一个。听着她匆匆关上了门,一口一口嚼着面包的林光明突然就不动了。下巴停下来,牙齿咬合,凝神想了想,转身抻了一件外衣就匆匆出了门。于小羽一向嫌公共汽车上气味不佳,家里还没有汽车的时候她宁愿长年骑自行车上班,后来他有了车就经常送她,时间不凑巧的时候她就“打的”;可是今天却因走得早,要去挤公共汽车了?!
光明心里有点儿不安,莫名的骚动。他或许就是那种如若妻子在外不轨他便会心血来潮的男人,是天性最敏感的那类人。
他跟着就去了于小羽乘车的那条大街。对面车站上已经等着十几个人,燥动不安的,还有一些急性子的人占据了站前马路的快车道在了望;看来是好久没来车了。——然而没有于小羽。她不在人群里。她一贯很突出,在哪儿也不可能被埋没,况且她今天又穿了一套很特别的淡红色的裙装。他有些纳闷,左看看,右找找,不意看到车站对面的街角上有位淡红女郎。是于小羽!这是与她上班的路线正相反的方向。她缓缓地踱着步,象在等人,踱着,踱着,转过街角便再也没回来。
林光明这才猛醒,急忙赶过去,那里已是空空如也。旁边是个军事单位,两个卫兵守着大门。林光明的头胀得桶大,眼眶生疼,太阳穴邦邦邦地跳,就象把心脏移植到了那里一样。妈的!她在骗我!偷偷摸摸地骗了我!……这么快就没了影,难道是车来接的?会是谁?她竟敢骗我?以为我是傻瓜吗?如果真是如此,我不会饶了她!……可是,会不会看错了?衣服很象,头发也很象,可不可能不是她?但愿不是。
回到办公室,他打电话盯了她一天。手机不开,就呼她,她回话说在摄制组;一会儿见到王大力,大力说今天没有拍摄任务。光明又呼她,她回话说在医院,和两个教授讨论拍摄内容;后来几次电话打到医院激光美容中心,每次都答说她没来;电话追到她父母家,也说不在。他觉得自己象一头蠢驴一样被她耍了!
当晚,林光明照常回家,不动声色。几天以后,于小羽又早早地起来化妆,林光明也起来,佯作锻炼,不到六点就先出了门。他要找一个隐身之处。
大街上有个早点铺,卖些豆浆、油条、油炸糕之类。对面就是那家军事单位的大门。早点铺里人不少,来来往往人声嘈杂;空气中混合着热油、蜜汁、豆腥和宿醒的气味;地上汤汤水水洒得精湿成了黑泥浆,脚踩下去又粘又滑。人们自己端着从窗口买出的早点小心翼翼地走着,互相挤着,躲着,寻找空出来的桌子。林光明端着豆浆和烧饼好不容易在临街的窗口等到一个座位,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十字路口的三个街角。他漫不经心地吃着,喝着,眼睛却紧紧盯着对面。那是于小羽的必经之路。
他不知道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他担心自己会错过她。他开始盯着每一个过路的女人。原来一早的女人们竟然都是如此的疲惫和烦躁,个个都没趣地绷着脸。究竟是什么使她们失去了光彩?窗外,一个胖男孩跟在妈妈身后比划着拳脚,神态娇憨,动作奇特;可他年轻的妈妈却对此视而不见,匆匆而行,偶尔转头训斥男孩一句……林光明微微笑了,暗暗在心里为那男孩叫屈。
这时她来了!她穿着一套淡黄色连衣裙,浅棕色外衣,脚步轻快,神采奕奕。她走起路来格外自信,急促而干脆。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体态,乍看起来目不斜视,实际上周围环境尽收眼底。他这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她,她走起路来臀部轻轻摆动,并没有因为生育而变得臃肿。于小羽在人群里时隐时现,一边有意无意地扫视四周。林光明本能地向后闪,藏身在阴影里。她又走到了前一天的那个街角,停下来,不断地左右张望。
他身边吃炸糕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离去,换了一个老头,老头不停地打量他,似乎嫌他挡住了光线。
这时,一辆崭新的轿车平稳地停在于小羽面前。白色奔驰。黑色牌照。——难道是个洋人?
他要抓住于小羽的头发!他要对准她的脸给一拳!他需要酒!没有酒他就下不了决心。他吃亏就在于太清醒。他清醒了半辈子,任何事都先要想得妥妥帖帖。如果凭了冲动,他会在二十年前和阿咪去小山沟;会在十几年前和小邱做一夜夫妻;甚至会干脆就让于小羽悔恨一辈子。如今却轮到他吃后悔药。
林光明大学时候是班里最年轻的学生。虽然与他身边的那些老三届在一起,他时时感到自己阅历和知识的不足,但是在运动场上,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运动健将了,长跑、拳击、双杠都玩得炫人眼目。因此常常有小女生给他写信,主动为他织毛衣,织手套什么的,渐渐宠坏了他,使得他在感情上在对待女孩方面极其任性。即使如此,仍是有许多女生把他列为首选男朋友。后来还是学校舞蹈队的阿咪博得了他的欢心,两人轰轰烈烈谈了两年恋爱。但是几年后,当同学们都纷纷结婚生子的时候,他们俩却劳燕分飞了。个中原由,说法多多,最可靠的是,他林光明变了心。当然,因为他遇到了于小羽,并且最终和于小羽结了婚。
于小羽是林光明同班同学于大勇的妹妹。长得漂亮自不必说,当时还是个小兵。这就使得她的出色更加突出。
人的一时冲动有时就是上苍的指点,是调节你自身命运的自然本能,人若做得完全的理智,恐怕也会自己毁了自己。每每问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林光明曾定下一条原则: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你可以爱我,可以不爱我,可是你不能欺骗我!不能对我玩欺骗的把戏!——你又不是没玩过!他知道她会这么反驳,她会否认,她会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林光明冲出来,眼看着那黑牌车转瞬即逝,屈辱的恶火又一次呼地烧起来,他抓起路边的一辆自行车高高地举起来,一下子狠狠地摔在马路上。行人惊看,渐渐围过来。他呆立街头。
刚才在他旁边吃早点的老头冲出来,拨开众人,刚要喊,一到他面前就噤住了声。林光明掏出钱包数了四张百元钞票递过去。老头数了数,退给他一张。围在一旁的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林光明一概没听见。
老头扶起自行车,对他说,要是还生气,那就再摔一次?可别气堵了心……
儿子没听完就哭了。他绝没有想到大人的事情竟然如此复杂。同时他又极其可怜爸爸,一个男人在妻子面前远远地比不上另一个男人强大,确实是非常非常难受的。林思羽背过身去,抽泣得止也止不住,直哭得整个后背都紧紧地纠在一起,疼痛不堪。
林光明爱抚地搂住儿子,说,我本来是想为你保留一个完整的家的,可是,我怕……我怕你妈妈的名声反过来会坏了你的影响……
林思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需要认真想一想。
北极熊的嗅觉异常敏感,它可以闻到三公里以外燃烧海豹脂肪发出的气味。有时,北极熊会偷偷进入北极科考站的营地,跑到厨房和仓库中翻箱倒柜,企图品尝一下人类的食品;有时,北极熊又极其温柔可爱,对科考站上人们的活动产生浓厚的兴趣,常跟在人们后面或躺在远处的冰上,观看人们工作的景象。
对于爱斯基摩人来说,北极熊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一旦遇到北极熊的袭击,十有八九要葬身熊口。一般说来,具有进攻性的北极熊常显得焦燥不安,并从鼻孔里断断续续喷出粗气,这时,人们就要小心,设法赶走北极熊,最简单的办法是尽量大喊一声,并不断向其投掷冰块、石块,附以敲打铁器,让尖锐的声音吓退北极熊。但切记见熊便跑,这是最愚蠢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