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的街面上,没有比女人斗嘴、邻里纠纷之类的事更常见、更乏味的了。人们除了看看热闹,有谁肯仔细思索这种事情的含义呢?可是,何士光的短篇小说《乡场上》(载《人民文学》1980年第8期),恰恰写的就是这样一桩琐事:两个女人因为孩子“打架”而争吵起来,惊动了大队书记;书记煞有介事,把一个据说曾看见了孩子打架的农民冯幺爸叫来,要他当面“作证”。这一下,可把冯幺爸推到十分难堪的境地。他始而躲躲闪闪,左右为难;后来,他忍无可忍,痛乎直言,一泻满腔积愤,好似打了一个“旱天雷”。这件小事表面看来,确实没有更多的深意,但是,眼光锐利、观察深刻的作者,却从这桩小事的背后,发掘出了让人咀嚼和深思的社会内容。小说透过冯幺爸这个具有极大概括力量的农民形象,透过对几个乡间人物面貌的勾勒,一方面沉痛地揭露出,若干年来,由于农民在政治上、经济上并不是自己命运的真正主人,人的价值被降低到了极其可怜的地步,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小说通过冯幺爸的精神觉醒,有力地揭示出,我们的农民由于目前政治经济地位的急剧变化,开始挣脱捆缚精神的绳索,逐渐恢复了人的尊严和价值,庄稼人的腰杆又开始挺起来了!
一出发生在今天农村里的微不足道的笑剧,何以能够产生出如此强烈的艺术力量呢?这与作者善于“借一斑略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不断向生活深处伸展、开掘的本领分不开。小说没有停留在表面化地描写事件的过程上,而是紧紧抓住冯幺爸的矛盾心理和精神状态,尽力挖掘内心矛盾后面潜藏的社会原因,揭露造成冯幺爸特定精神状态的生活条件和各种因素。这就把艺术的触角从邻里纠纷中伸展开去,触及到了农村生活的许多重要方面。
你看,冯幺爸此刻是多么的为难和尴尬呵!这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体格十分茁壮,而精神又何其愚弱。听说要他“作证”,起先他故作滑稽,企图躲避。躲避不开,他就失去了常态。他“真慌张了”、“象小姑娘一样扭捏”,直到“干脆不开口”“蹲下来,抱着双手,闷着,眼光直愣愣的”。冯幺爸何以这样怯懦,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说说又何妨呢?”原来,他的面前站着一尊神,一尊咄咄逼人的凶神,这就是罗二娘,梨花屯乡场上的贵妇。只因为她男人是食品购销站的会计,一个卖肉的,这女人骂遍了乡场而无人敢问。她家要是请客,冯幺爸还免不了帮忙搬搬桌发,混口饭吃哩!而另一个一脸苦相,正“怯生生地望着冯幺爸,恳求他”的,则是穷教书匠任老大的老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怎不叫冯幺爸为难万分?罗二娘他是得罪不起,但要伤害任老大这样可怜的人,他又于心何忍?而问题还远不这样简单。冯幺爸心里明白,“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罗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就因为这点小事,他应得的回销粮可能会一笔勾销,他还可能买不到肥皂、煤油,夜里摸黑……冯幺爸也清楚,这小小的乡场,这些年来,“好一似由这些各执一股的人儿合伙经营的”,得罪了某一位股东,意想不到的,叫你一筹莫展的可怕事,还在后头呢!眼下,这位貌似公正的曹支书,不就明里暗里袒护罗二娘,旁敲侧击地向他施加着压力吗?试想,面对如此沉重的压力,面对如此盘根错节的人事纠葛,一个老实的农民怎能不为难?怎能不怯懦?冯幺爸病态的精神状态,是社会的病态造成的。小说写了一个冯幺爸,一个个性鲜明的农民,但透过他概括了千万个冯幺爸们的典型心理,写出了曾经遭到极左路线严重破坏的中国农村的现实。这现实,是靠冯幺爸的精神状态折射出来的。
难道冯幺爸真的被压垮了吗?乡场上的人们都在期待他张口说话,冯幺爸此刻也正经历着最痛苦、最剧烈的内心斗争。真是“万木无声待雨来”。终于,天空炸响了一声“旱天雷”。冯幺爸站起来了,“猛地转过身”,“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敞开声音吼起来”。他想通了,也想透了,刹那间把精神枷锁抖落了!他怒对罗二娘和站在她身后的曹支书,历数骑在农民头上的老爷们的劣迹,历数极左路线的祸害,也历数近几年的变化。只听他吼道:“老子前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气算是受够了”,“国家这两年放开了我们庄稼人的手脚,哪个敢跟我再骂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气!”一席话骂尽了欺压群众、营私舞弊者的恶行,道尽了庄稼人的心曲。这是正在走向精神解放的人的声音,这是恢复人的价值和尊严的声音!人们会问,冯幺爸是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呢?不是。他敢于这样理直气壮,无所顾忌,是生活条件的变化或迟或早要带来的必然的精神变化。这后盾就是党中央让农民富裕起来的新政策。他不再怕克扣回销粮了,肉也不怕买不到了,政治民主化的发展,使他不再怕进“管训班”,或者大年三十被送去修水利了。那么,为什么他起先那般怯懦,现在又如此大胆呢?我以为,这恰好是作者善于准确把握人物精神世界突变的契机的表现。文学总是描写具体的、偶然的事件的;而事物被推到极端,就要向反面转化。所以,正是这件“寻常到极点”的小事,触发了冯幺爸的精神中正在酝酿的变化,使之出现了喜人的新的精神飞跃。它既偶然,又实在必然。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正有多少农民,在剧烈变动的新生活中,通过许多偶然的小事,显示了精神的解放呵!虽然,在梨花屯,还有象那位“板眼深沉得很”的曹书记,在袒护或者勾结恶势力,在阻碍生活前进的脚步,要搬掉或改造他们还很艰难,但是,正如小说里说的:“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这篇小说,不足七千字,却在一瞬间集中了那么多的生活,把深刻的内容与朴素的形式溶合起来,既能于“大中取小”,又能收到“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乡场上》是近年来反映农村生活的难得的好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