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是小地方;将军,是大人物。小地方来了个大人物,这就不能不象“一股旋风”,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不过,这可是个背时倒运的将军,正被扣上“叛徒”之类的帽子,以“休养”之名被软禁于此的。可是,这恰又增加了人们的疑问、好奇和想要探知他的遭遇和品格的欲望了。小说(见《十月》一九七九年第三期)正是从“大”人物和小地方的矛盾着笔,写出在****、“******”的淫威下,一位受冤屈的将军回到劳动人民中间以后,所做的一些小事情,直至他的溘然而逝,勾画出了一个困厄中坚贞不屈的灵魂。
这篇小说使用的是白描手法,毫无夸饰造作之感。你看,小镇上的人物,寥寥几笔,各显神态。那个“天生的宣传家”、“消息灵通人士”剃头佬的巧舌如簧和沾沾自喜,那位始而小心谨慎,后来居然敢冲撞“镇长大人”的老裁缝,那位拉板车的莽汉子的率直和一腔热血,都写得历历如画。还有横行无忌的“土皇帝”镇长,和“本镇皇后”镇长夫人,也都形神逼肖。这些人物的言谈举止和周围景物的素描,构成了一幅“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江南小镇的风俗画。然而,作者的笔意并不在风俗画上,而是透过这些画面,写出时代的风波在小镇上的投影;而这投影是落到了小镇人民与将军的血肉关系上,从而揭示出这位将军崇高的精神境界。
作者是透过小镇上小百姓们的朴素的眼光,来描写将军的;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直到让读者完全窥见这个伟大的心胸。
将军出场了,但未免叫人扫兴。他全然没有镇上人想象的那般气魄,倒是“矮小干瘪,一脸打折的老皮,分子佝偻着,还跛着一条腿”。人们对他说不上是敬,还是畏,好奇却又冷淡。对于大官们,尽管是已经“罢官”的官,小民们总是恪守着祖先的格言:察其言而观其行,并未解除戒备的心理。这时候,作者给尚未获得人民了解的将军画了幅“静态”的像:在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下,“他常常拄着根棍,挺直身板,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人觉得“好笑”,有人觉得他象“汉口三民路口的铜像”,其实,这是渗透着深沉苦闷和严峻思考的形象。作者极准确地雕塑了将军的最初形态。
然而,“他毕竟不是铜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很快地,将军由“静”而“动”。接连干预起小镇人民的生活了。作者没有铺叙将军思想面貌的各个方面,他仅仅是、始终是把笔墨凝聚到将军对人民深沉的爱这一点上。至于将军的不平凡的历史和功绩,将军的家世和子嗣之类,作者未置一词,我们也无须知道。将军头一次大动肝火,是由于看见一个军人混杂在肉铺前抢购者的行列中。他发出了怒吼,以真正军人的姿态喝令小兵立即离开这个场所。人们默默地观看了这一幕。这时候,将军还没有被人民真正了解,我们也还没有真正窥见将军的内心。接下去,在医院里,将军目睹镇长夫人不顾百姓死活的傲慢举止,愤怒折断了自己的茶木手杖,挺身而出挽救垂危的病儿。在这个行动里,人民算是初步了解了自己的将军,但还没有完全看清他忧国忧民的广阔胸襟。而当写到将众在总理逝世的时刻,自己出钱买好黑纱,让老裁缝缝好了,发给每个镇上的人,惹恼了镇长的时候;当镇长象小丑一般咆哮着,而“将军连眼珠也没朝他转一下”的时候,人们才真正看到了他如此深厚博大的胸怀。也只有在这时候,人民和将军的情感的热流才真正融汇到一起。
环境氛围与人物命运,人民的情绪和将军的安危,在小说中紧紧交融在一起,相互渗透,使得作品的主题愈益深刻化了。将军临死的榻前,没什么大人物陪伴,但百姓们守候在身旁;他的丧事有各种禁令,但小镇上的人民“用蛮横和平静的狂热,垄断了这一丧事”。人民用古老的礼仪风习,哀悼一个当代的革命者。人们对将军的爱,对“******”的恨,都凝聚在这奇异的古老的丧礼中了。这是冷峻的一笔,深情的一笔,出奇制胜的一笔!这一笔显出了作者的严格的现实主义态度。
这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它是在写人,人的命运,人的悲欢,力图从一个小小的侧面切中我们时代的脉搏。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别处都说过,他想要画出国民的魂灵,并认为这实在算一件难事。当然,鲁迅所说的魂灵,主要指我们民族性格的某一种典型。以是观之,《小镇上的将军》何尝不是力图通过将军的形象和人民的形象,画出我们民族的性格美、灵魂美的一个小小的侧影呢!作者陈世旭,名字是陌生的。他的笔法遒劲有力。有人说,有点象学鲁迅,又有点象学契诃夫。不,他学得好,学得倒是谁也不象,是作者自己的。罗丹说过:“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我以为,这正是一篇有自己性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