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为什么《风吹唢呐声》(见《人民文学》一九八一年第九期)的作者韩少功,偏要选个最不起眼的,又是聋哑人的庄稼汉吴德琪,来作他小说的主人公呢?这样的角色,有写进文章的价值吗?
他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了。没有可歌可泣的业绩,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他呀,就象田野上的一棵小草,一块岩石,一头默默无闻的耕牛似的。然而,在小小的山冲里,人们需要他的汗水,也需要他带来的欢笑,照他二香嫂说的,他的“心好”。他是一个公共所有的人,社会所有的人。放眼赤县神州,农民有八亿之众,他们春种秋收、汗滴入土,是推动中华民族繁衍兴盛的一支重要力量。抉取他们中间的心灵美好者歌颂之,完全应该,大有价值。
可是,要把这样一个人物从外到内,由远转近,活生生地刻画出来,把他蕴藏着的精神品质发掘出来,又谈何容易。人物描写一向是创作中难度很大的题目。就近五年短篇小说界的状况来看,写法上细分起来形形色色,粗分起来却大体有两种路数。一种写法是,也描写人,但重在剖析社会,落脚点往往是提出一个新鲜的社会问题。这类作品,在历史转折和社会思潮动荡的时期,尤易引起强烈反响。另一种写法,重点不在揭露问题,而在揭示心态。作者更注重于刻画在社会矛盾的作用下,人物的性格特征,内心世界,灵魂奥秘。这类作品,陶性移情的作用较为久长。两个路数,各有千秋,不可偏废。如能兼而有之,固然最好,但由于短篇小说的形式特点所限,非大手笔往往难以兼备。假如一定要论两者孰高孰低,我以为后一种写法对艺术性的要求更严格一些。韩少功是人们比较熟悉的青年作家,从《月兰》到《西望茅草地》,他基本采取了通过人物事件的描绘,提出问题以振聋发聩的写法。到了这篇《风吹唢呐声》,角度、路数、笔墨都起变化了,社会矛盾退居幕后(并非不起作用),而对人物性格三百六十度的多面化描写,移为中心。就他的创作来说,这是一个探索,一个发展,一个进步,显示了作者在向新的境界攀登。这篇小说最足称道者,也正在于人物描写上的成功。它透示出了一种性格的力量。
写人难,写德琪这种人则更难。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有炽热的爱,有沸腾的情,他爱乡亲,爱土地,爱集体,爱荣誉,也爱美,默默地向人们掬献着一切。可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深深地隐蔽着——他是个聋哑人。如果说,人的“体态外形”包括声、色、形三个方面的话,他就少了最重要的一项:“声”。于是,他的内心呈现了“封闭”状态。然而作者偏能听到他的心声,偏能巧妙地宛曲传达出这种心声。靠什么呢?靠的是对德琪“这一个”哑巴的性格特点、生理特点、行为特点的深刻熟悉和理解。为了层层深入地描绘性格,小说展开了一个纵剖面:切取了德琪一生中的几个断面——几个虽然多是发生在家庭之中、萧墙之内的事件,却是包含着丰富的道德冲突内容的断面。然后,在既分散又有着内在联系的各个断面里,探索着人物内心的航程。
让我们来听一听德琪的“心声”吧。开篇不久,作者便以生动、简约、饶有风趣的描写,给他勾勒了一幅素描轮廓画。你看,他是?那样勤快,天不亮,就去敲队长的窗户;他乐于助人。“从不知道吃亏不吃亏,只要手脚闲,随叫随到”;他“贪热闹”,到会积极,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他永远是个最好支配的,专干重活的好劳力。自从当年的“干部朋友”给过他一张“奖状”后,他便有了爱好和收藏奖状的嗜好。替人卖一番力气的报酬,往往是人们赏他一张不相干的“奖状”。这里有真褒奖的,也有揶揄的,搪塞的。他全不在意,总报之满意的笑脸。喜从中来,还要禁不住吹响手中的唢呐,让欢畅的感情顺着唢呐流淌。
这些描写,包括对哑巴的“手语”的摹写,对他的憨态的渲染,固然逼真,毕竟容易,因为这多半是些外在的东西。重要的是如何把读者一步步引入人物内心的堂奥。作者写人的又一个长处,是不美化,不丑化,也不简化,忠实于性格本色,致力于描写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德琪也不例外,但他的表现方式奇特得很。新嫂子二香的接亲仪式上,眼看古老野蛮的“闹茶”乡俗将要开始,几个后生子挤眉弄眼准备动手了,没想到,哑巴忽然“插了一杠子”,护住嫂嫂,说什么也不准“闹”!婚礼被他搅得不欢而散。人人皆有憎恶之情,他也不例外。他特别记恨上屋场的三老倌,只因他打牛下手太狠。可是,在“割尾巴”的年代,三老倌是“超支户”,陷入拆房还钱的困境,德琪却又宿怨尽消,转恨为爱。谁也不敢对“办点”干部“拆屋”的决定表示异议,只有他挺身而出,青筋直暴,驱散人群,以身护屋。他的善良正直与****错误的蛮横发生了尖锐冲突。当然,那年月“筷子撬不动船”,房屋终究被拆毁了。他的心冷了,人海里渐渐少了一张笑脸,也少了一支唢呐。描写至此,读者的心与德琪的心却靠近了一大步。作者就这样巧妙地给我们传递着哑巴的“心声”,抖开他“灵魂的一隅”。
这篇小说人物描写的最重要的特点,还在于对比的成功运用。不是事件的对比,而是性格的对比。善与美的性格,从来都不是孤立抽象的存在,如果把它们从现实生活的复杂联系中割裂出来,那它们必将丧失生命,丧失血肉和力量。雨果在《〈伦威尔〉序》中说:“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这段话所揭示的,正是生活、艺术、情感的辩证法。画家伦勃朗曾作过一幅叫《三棵树》的画。三棵形状、姿态、明暗色调迥异的树,临风摇曳,或低或昂,有力地表现了光明与黑暗斗争的主题。这篇小说里有三个人物:德琪、二香、德成,他们也象生长在潇湘土地上的三棵姿态、秉性不同的树一般。德琪之善,二香之美,德成之恶,构成了一组相反相成的矛盾。这矛盾虽以“兄弟官司”、家庭纠纷的形式出现,究其实质,乃是社会矛盾和道德冲突在家庭关系中的反映德琪作为一个“公共所有的人”的形象正从这特殊的矛盾中显现出来,站立起来。
在道德上与德琪尖锐对立的,是他的哥哥德成。这个人脚路宽见识广,是所谓“百里能手”,生存竞争的能力很强。对财富的贪欲,使他的心肠冷酷,逐渐丧失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作者没有简单化地处理他。“四害”横行时,他虽然不免怄气,仍旧是“强者”;新经济政策来临,包工包产,副业开放,他施展身手,大发横财,暂时“被人们的羡慕和敬畏包围”。他对弟弟的虐待,对不会生育的妻子的冷酷,是金钱腐蚀道德的结果。经济与道德并不一定成正比例发展,财富也并不一定会给家庭带来温暖。嫂子二香踏进这个家门后,似乎使这个家更进入多事之秋。她是介乎善与恶之间的美的化身。这个贤慧的妇女,本想尽力消弭隔阂,增进和睦,可是,只因她的温柔和善良,只因她对哑巴兄弟的体谅和照料,竟使得矛盾激化,兄弟分家,她自己也只能含泪出走了。她象一道彩虹,把阴云与晴空分割得格外分明。
德琪这个人,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他的心时而冷,时而热,时而悲,时而喜。“四害”横行时,他为保护别人的房屋挺身而出;今天,他那“一张不能说话的口狠狠咬住了”冷酷自私的德成的手腕。但是,他的一颗善良、诚实、憨厚的心却始终没有变。他的一双手,没有为自己捞取一丝私利,却为乡亲们磨出厚茧。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的再也不是“沉默的国民的魂灵”,而是既有传统的美德,又有挣脱了小生产者的精神桎梏的新品质的增生。比起一个多世纪前的盖拉新(《木木》),比起七十多年前的阿Q,他进步了不知多少倍!这真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强有力的性格。他最后的突然死于工伤,缺乏必然性,大可不必。但整个作品是沉厚的。这一性格必将对提高人们的道德情操产生效力。
风儿吹送着唢呐声经久不散,它令人严肃地回味人生,思考生活。唢呐声是媒介,是这个美好灵魂的乐曲。记得高晓声说过,他的志愿是用笔投入“建筑中国农民的灵魂工程”。这的确是一项规模宏大的精神工程,需要更多的作者投入精力。这里的《风吹唢呐声》便是一个证明。